第五章 抱一抱你
熟悉又陌生的輕紗垂地帳幔,熟悉又陌生的雕花拔步床,熟悉又陌生的多寶閣上新插山茶花,熟悉又陌生的,甚至這芷荷院里的清冽空氣,和日光下浮動的微塵。
馮淑嘉又一次淚如泉湧,她以為前世家破人亡和半生的摧折,已經讓她忘卻了,或者說是不敢再憶起這些美好,可原來它們早就鐫刻在心,深入骨髓。
採薇以為馮淑嘉是疼得狠了,忙拿帕子替她擦去眼淚,心疼安慰:「夫人已經得了消息,這會兒正趕來呢。大夫也已經到了,姑娘放心,你一定會沒事的!」
採薇話剛落音,屋外就響起白氏急切的喝問:「兩位姑娘傷得可重,怎麼傷著的?」
馮淑嘉的眼淚頓時流得更凶了。
母親呵,母親,母親終於又回來了!
淚眼朦朧之中,只見那銘刻在心底最深處的身影,從門口急切奔來,三十來歲的模樣,溫柔素雅,和暖慈愛,此時因為擔心而眉眼稍顯凌厲,滿臉愁容慌亂。
和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母親!
馮淑嘉以為自己用盡積攢了半輩子的愧悔和期盼,吶喊出來,可其實那兩個字不過是在她的舌尖打了個轉,就苦澀地悲咽了下去。
等得太久,愧悔太深,讓她幾乎忘記了自己少時是怎樣在母親面前撒嬌的。
白氏卻被馮淑嘉臉上濃重得化不開的痛苦嚇了一大跳,心疼得不得了,慌忙衝上前去,一把將她摟在懷裡,顫聲急問:「怎麼了這是?可是疼得厲害?別害怕,母親在這裡呢!我的乖乖兒~」
暌違了半輩子的懷抱,依舊溫暖馨香,美好得馮淑嘉眼淚流得更凶了。
伸手緊緊地抱住白氏,馮淑嘉生怕這一切只是一個夢,她一鬆手母親又會不見了,只留給她一具浸滿鮮血的屍身,刺目悲涼,和同樣浸滿鮮血的父親和幼弟,一起埋葬進那黑暗陰冷的地底,再不能相見。
白氏被女兒的反常嚇了心中亂跳,生怕是在外頭沾上了什麼污穢之物,忙將馮淑嘉緊緊地抱在懷裡,一聲「乖兒」接一聲「乖乖」地安撫叫魂。
馮淑穎見了,眼底閃過一絲恨意,說什麼將她看得和馮淑嘉一樣,可一到正事,就親疏立見了!
馮淑嘉不過是被她一推扭傷了腳踝,她卻是幾乎被馮淑嘉坐斷了雙腿!
因為李景的出現,從下山起就一直關注著馮淑穎的念春,無意間瞥到馮淑穎的這絲狠辣,頓時心中一凜,默默地將心中的疑問和擔憂壓下。
算了,穎姑娘只是來府里暫時作客,雖然平日里為人也算寬和,但終究不是正經的主子,自己被夫人撥過來服侍她,只管將人伺候好了就行了,何必多管閑事。
至於那中山伯世子和穎姑娘的暗潮湧動,她還是當做沒有看到吧。等穎姑娘回了自家,遠離了京城,一切就過去了。
馮淑穎並不知道,她此時一個狠厲的眼神,就錯失一個日後待她忠心耿耿的丫鬟。
那廂,管婦人拆開馮淑嘉包紮好的上出,又將草藥略略清洗乾淨,認真地查看了傷口,口中盛讚不已:「果然是出身將門,這正骨、敷藥、包紮,手法正宗純熟,都快攆上小婦人了!」
管婦人跟隨丈夫習醫多年,尋常的跌打損傷都能診治,她開口誇讚馮淑嘉,可見馮淑嘉於此確實有幾分技藝。
馮淑嘉心中苦澀,如果可以,她寧願不會這些手法。
可是,前世為了生存下去,為了有命替父親伸冤,她不得不在李景和馮淑穎的摧折之下,苟且求生,練就了一身的「好本事」。
白氏聞言卻眉頭微蹙,不過旋即便舒展開來。
算了,孩子還正傷病著,要訓導的話還是等著以後再說吧。
管婦人轉出內室,將馮淑嘉的傷情一一告訴丈夫。
管大夫這才邁步進來,覆上絲帕替馮淑嘉診了脈,寬慰道:「多虧自救及時,傷處並無大礙,只要固定幾日,將養著就行了。」
管大夫是專治跌打損傷的行家,再加上馮淑嘉又自救及時,沒有留下後患,所以管大夫開了藥膏,讓妻子替馮淑嘉上了葯,又用夾板固定住受傷的腳踝,再開兩劑消炎的草藥煎服,就診治完畢了。
「多謝兩位。」見女兒沒有大礙,白氏也鬆了一口氣,又情管大夫夫婦替馮淑穎診治。
說著話,白氏就要鬆開馮淑嘉,去查看馮淑穎的傷情,可馮淑嘉卻死死地抱住她的腰身,怎麼都不肯鬆開。
白氏只得低聲勸她:「嘉兒乖,母親去看看你穎姐姐傷得如何,一會兒再過來看你,好不好?」
馮淑嘉用力地搖頭,也不說話,只是抱緊白氏不撒手。
抱一抱母親,這是她前生半輩子的奢望,如今好不容易實現了,怎麼能輕易放開!
更何況,母親要看的還是那個前世害得父母幼弟蒙冤而死、武安侯府家破人亡的馮淑穎!
哦,不,也許應該稱呼那人為馮春花!
只因當初母親把念春撥給她時,因為春字衝撞了她的名字,所以便要她替念春改一個名字。
結果她卻順勢討巧說:「不過是個名字罷了,改不改的有什麼關係。再說了,春花只是我的乳名,正式的名字,父親和母親還說要等著叔父和嬸娘賜予呢!」
結果,她便從郴州鄉野的馮春花,搖身一變,成了京城武安侯府的堂姑娘馮淑穎。
而念春因為這件事情,對馮淑穎一直心懷感激。
馮淑穎又慣會收買人心,日常總是裝出一副大度謙和的模樣,因此念春一生都對馮淑穎忠心耿耿,後來更是為了馮淑穎而甘願被李景送人為侍妾。
可惜,馮淑穎並沒有因此而顧念念春多少,她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誰讓念春是仆,她是主呢!
所以前世,念春不足三十便被活活折磨致死,死後也不過是被那人一卷草席,扔到了亂葬崗喂野獸,屍骨無全。
馮淑嘉當時想,連賜她名姓,給她新生的叔父一家,馮淑穎都能眼都不眨地污衊殺害,更別提念春一個丫鬟了。
這樣狼心狗肺之人,白氏又何必要浪費感情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