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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4 黃泥圬三尺,青岩砌十丈(一)

  這日為農曆七月初六,適時方過隅中,驕陽似火。眾廂軍兵士午飯之後尚在各自農家小憩,邱禁與宿平二人留守營帳,促膝而談。


  邱副都頭射弓發泄過後,又與宿平聊了些話,心情豁朗許多。眼下正說到禁軍與廂軍的俸餉事宜,卻聽宿平道:「原來這禁軍發的銅錢竟比廂軍多了一倍,可分到田地又能帶上家人——那邱叔叔當年為何不直去禁軍大營?」


  「我又如何不想,」邱禁苦笑道,「這挑拔禁軍之時,台上光板赤身站有一人,是為『兵樣』,考核之人從其身前經過,若是高壯不如者,便自落選……只是你不知我那時尚幼,與你年紀相仿,雖然力氣超於同齡,身材同你卻是一般,並不合那『兵樣』要求,是以當年入不了禁軍。哪想到在這廂軍沒有幾年,一下竟長高了許多,這也是老天作怪,命中如此。」


  少年聞言,又上下打量了邱叔叔現在高壯的模樣,心下也是嗟然。


  邱禁談及此處,卻是心中一動,又道:「我見你家境況也不甚好,宿平你可想入伍參軍?」


  宿平本就是一個鄉下少年,自八九歲開始,就幫忙父母幹些農活,待到十歲便進了村裡一個先生的門下,識書認字。那先生自己其實也只讀了半吊子書,是個連秀才也未曾考上的村夫,至多也是農閑時間抽空教習些簡單字句。宿平雖然自小聰明異常,卻也有自知,若是只仗著從教書先生學的這點微末才學,就想憑科考文試及第耀祖,那是奢望。


  當下聽了邱禁的話,少年胸中那一團不甘之火也是被撩了起來,心癢難撓,思索了一會兒,卻又苦道:「我父親生得也不高大,只是不知日後我的身材能比得上那個『兵樣』,能入得了禁軍嗎?」


  邱禁見自己並未說明入伍參的是禁軍還是廂軍,少年便自考慮起禁軍來,也知他是一個頗有心氣之人,又憶起自己的過往,便道:「宿平你今年可是十五歲?」


  「正是。」宿平見邱叔叔又顧左右而言它,心中卻是一喜,莫非還有希望?


  果然聽邱禁說道:「那也不遲,你父親雖不高大,我卻見你母親也只比你父親矮了一寸不到,婦人之中也算是高挑的了。農戶人家所以個頭不長,皆因終日負柴挑擔,受其命累。你只需與你父親說明志向,叫他不要讓你雙肩受重,我再教你一些練身子的訣竅,當可既長氣力,又拔身高。那禁軍招刺新軍,看的便是氣力與身板。只是……」


  「只是什麼?」少年急急問道。


  「只是這訓練的訣竅方法,須常年累月、不可懈怠,若是有一日不練,就將前功盡棄,沒了一點用處。你雖是聰明,但聰明之人反會去鑽營那些投機取巧的門道,我這才擔心你沒有這般吃苦的毅力。」


  「不會、不會!我吃得了那個苦,我也有那毅力!如若做不到,就叫我……叫我出門便讓大黃狗、火烈蛇咬了。」宿平信誓旦旦地叫道。


  邱禁聽得有趣,實是不知宿平最恐懼的便是大黃狗、火烈蛇。此時他二人正坐在營帳門口,那日頭正照射不到的地方。邱副都頭雖見自己一番苦心,激將之下有了些成效,卻擔心他少年心性,這些「毒誓」只是隨口說來,便抬手指了指門外,道:「你真有那般毅力,就在那日頭之下,一動不動地站上半個時辰,若是做到了,我晚上自然會教你。」


  宿平這幾年干過許多農活,便如這個季節,要是自家下地割稻插秧,也都選在清晨或是傍晚稍為涼快的時辰,為的就是躲開毒辣的日晒。此刻邱禁要他站在午時的烈日下曝晒,簡直要了他的小命,一時間躊躇起來。


  「怎地?連這也不做不到?看來我真是走眼了。」邱禁掀起嘴角,故作不屑道,「那你便做個一輩子的農夫罷。」


  「宿平啊宿平,不就是站上半個時辰么,怎地能讓他如此小瞧了我?」宿平暗自懊悔不已,當下就站了起來,兩步便跨到門外站定,回頭大叫道:「邱叔叔,我站給你看!」


  邱禁卻是一臉事不關己的模樣,隨意道:「你叫得再響也沒有用,這是考究你的定力,關乎你自己的前程,與我無關——你若是只為了站給我看,我也不稀罕,現在便回來吧。」


  「父親教我做人要重信,說出口的話怎可輕易收回?」說罷將頭一撇,便不再言語,挺直了身子,真箇一動不動。


  「倒有一些骨氣!」營帳內的邱禁心裡贊了一聲,口中卻道:「我先打個盹兒,你的半個時辰一過,順帶把我叫醒。」完了抬頭朝外面看了一眼,真的就眯起眼睛,席地躺了下去。


  宿平的心口的一股子氣終究是慢慢平息下來,只是天氣炎熱,不出一會兒額頭就開始冒了層層的汗珠,挺直的腰板也不自覺地開始隱隱有些發酸。少年眯起眼睛望了望天上,心道:「也沒個計時的器物,我又不知道這半個時辰是多久,難不成就一直這樣站著?」正想開口詢問,卻見邱禁靜靜地躺在那裡,似是睡著了,於是又將話吞了回去。


  「八成還未到點,我便再站一會兒。」宿平這樣想道,其時恰過了一刻而已,離半個時辰約定尚餘三刻之久。


  又一會兒,宿平抬手拭開從眉角滴落眼睛的汗珠子,也不知是第幾遍了,卻是不敢去動自己的雙腿,他的腿腳已經綳得麻木了,他只怕一動便再也不能重新直立起來。少年現在只覺得天地之間唯有「熱」之一字,熱辣辣的日光照在頭頂,熱騰騰的地氣直躥腳心,熱熏熏的風掀開領口舔過胸膛,熱噪噪的蟬叫鑽進耳洞震得頭腦心煩意亂。越是心煩意亂,宿平越是覺得難挨,其時堪堪才又過了一刻,就想道:「這般難受,約莫也該半個時辰了。」看了看邱禁,依舊紋絲不動地睡在地上,想要開口又躊躇了半晌,只等到心口像是爬滿了千萬螞蟻一般,撓得實在憋不住了,這才大聲叫道:「邱叔叔!邱叔叔!」


  邱禁似被驚醒了,又似尚在夢中,微微翻轉了個身子,跳了跳眼皮卻也不睜開,只呢喃道:「何事……」


  宿平見他又將睡去,急忙再叫:「半個時辰到啦!」


  這回邱禁終於打開眼眶,斜眯眯的只露了半扇,朦朧朧地看上一眼,復又閉了回去,道:「才過了一半。」


  「你怎地知道!」宿平氣他那舒坦的模樣。


  「這掛在天上的日頭啊,是自東往西去的,會將你地上的影子拉長,等你的影子觸到那根木樁子,便是半個時辰到了。唔……你若是堅持不住,自來裡邊睡覺,可舒服了……」邱禁的夢話再度傳來。


  少年聞言往地上一瞧,果真那前面有個拴了營繩的木樁子,身後的日頭將自己的影子照在地上,影子的頭頂與它還有半尺左右的距離。宿平嘟噥了一下,也不知說些什麼,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影子的頭頂,那裡恰好有顆土石子。


  都說光陰匆匆如白駒過隙,宿平此刻卻覺得這一點一滴熬出的時辰,還不如他額頭的汗珠出來的快,他已經獃獃地望著自己的影子和那塊石子很久了,就是不見它們分開幾厘,日光也沒有將影子拉長几寸。


  正焦躁間,突然靈光一閃,小心地瞥了一眼邱禁的所在,吞一口唾沫,將右腳尖輕輕地往前挪了一足,迅而並上了左腳。這法子果然靈驗,那影子隨身而動,眨眼就離那木樁子好些,只餘下了半寸距離,正暗自偷笑,得意洋洋之間,卻聽一個聲音道:


  「後退兩腳,加時一刻!」


  原來邱副都頭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宿平:「投機舞弊,當罰!」


  宿平一臉脹紅,只得低下腦袋往後退了兩足,羞愧地站在那裡。


  這會兒少年已無他想,只當踩著的雙腳不是自己的腳,只當垂著的雙手不是自己的手,任憑風吹日晒,兩眼模模糊糊掛滿汗水也不再動彈一下,迷迷茫茫地看著前方。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覺左肩被人拍了一下,驚得宿平不由抖了一下。這不抖不打緊,一抖之下,少年全身猶如散架了一般,雙膝一軟就要倒在地上。旁邊一人只伸出一手,便輕輕地扶住了他。宿平側頭一看,原來是邱叔叔。


  「時辰到了。」


  「真的?」宿平靠著邱禁微微站直了身體向前看去,果然自己的影子已經觸到了木樁子上面,甚至還超出了許多,於是開心地笑道,「真的!邱叔叔那你就教我吧。」


  「不可!」邱禁正經道。


  「為何?」宿平急道,「我不是已經站了半個多時辰了嗎?」


  邱禁也不說話,扶了宿平來到營帳歇息,等到各自坐定之後,才看著少年開口道:「『黃泥圬三尺,青岩砌十丈』——你可知道這一句話是為何意?」


  宿平揉捏著酸疼的大腿,懊惱道:「不知道!這與我有什麼干係,我只知道邱叔叔說話不算數,是個大騙子!」


  邱禁搖頭一笑道:「想不想知道此話是為何意,那是由你……只是這門訣竅教與不教,卻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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