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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9 晦言藏隱意,人心比箭利(二)

  「咦?——看來邱副都頭還有壓箱底的秘訣,要臨陣傳給你的小徒弟了?」詹納司也慢慢走了過來,眯著眼睛凝視邱禁,「不知能否讓大伙兒也聽上一聽?」


  「但聽無妨,」邱禁卻是看著他微微一笑,繼而朝沈朗抱拳道,「大人,宿平是村裡的娃娃,自打出生以來,還從未見過如此多的大人物——我見他今日說話不多,想來是心中害怕……是以我想與他說上幾句,為他壯壯膽氣,不知可否?」


  「確是我疏忽了——你說便是!」沈朗見他說話得體在理,也是揮手一笑。


  詹都頭想要插嘴,卻是提不起話頭。


  「宿平!」邱禁轉向少年,滿臉肅穆,一字一頓,大聲緩緩而道,「我邱禁入伍一十二年,承蒙沈指揮使抬愛,能在軍中謀得一職,卻恨自己力有不逮,苦練這些年頭,竟連那三弦之弓也不能拉開,不能報效其恩!這人生在世,不可學那田中水稻,穗谷累累卻低頭不語,若有才華,咱們昂首挺胸,就像那水稻的伴生之草!高出一頭!又有何妨?——你,可聽明白?」


  宿平雖然怎麼聽著,都感覺邱禁的這番話有些彆扭,但見邱叔叔言辭激昂,心頭也是不由一震,大聲回道:「明白!」


  「你可明白!」邱禁卻似沒有聽見,居然眯起眼睛又問了一遍。


  少年這次卻不立即答應了。


  他與邱叔叔相處時日已久,見他方才明明聽到了自己的回話,卻又裝作不知再問一次,並不似其性格,當下重又將那話兒思慮一番,這才雙目一閃,釋然叫道:「我明白了!」


  「這邱禁……能不能拉開三弦弓,又跟報效於我有什麼關係……哈哈,不過瞧他說話這氣勢倒也有個十足,想不到咱們營里居然有此等人才……對了,那水稻的伴生之草又是什麼?」沈指揮使聽了邱禁說話,不由得與身邊的軍官都是心生好感。不過當沈朗提及最後一問,眾人都是一臉茫然。這些都是出生城裡的軍官,鮮少熟知農作之事,即便略有耳聞,也是聯想不起。詹納司與張大少爺自然也是一般模樣。倒是一旁的家奴珍有才,若有所思。


  「很好!去吧。」邱禁拍了拍宿平的肩膀。


  宿平挺直腰桿,真似個剛剛受了鼓舞的有志少年,腳踏龍虎步,手握青竹弓,來到靶線之前,把箭一搭,雙肩平舉往後就是一引!——這氣勢,較之方才那張賜進的第一箭,更勝一籌。


  「好!」詹納司拊掌叫道,其餘眾人也是讚嘆不已。只有張大少爺斜了眼睛,嘴裡嘟嘟噥噥不知說些什麼,卻也不敢出聲打攪。


  再看宿平扣弦的右掌一張,那竹箭便應聲射出。


  在場之人目光順勢而去,眨眼間,卻都是「哎」聲連片,面露惋惜之色。


  箭偏紅心一寸,未中!


  「不可能!」宿平失聲叫道,一臉難以置信的忿忿。


  這聲音不大,卻叫眾人都聽了個真切。當中有個自覺眼光毒辣的灰衣男子,此時便開口對旁人道了一句:「還真是個自負的雛兒,不得半點受挫。」那張大少爺聽了此話,更是心花怒放,直覺比自己射中一箭還來得爽快。


  說話間,又見宿平取出一箭,再射!再不中!三射!三不中!……


  足足射了六箭,居然一箭都沒有射中紅心,第六次更是偏了箭靶。


  「不可能的!不可能!」宿平突然又叫了數聲,停下來不住地上下撫摸弓身,又拿出箭囊內的竹箭,一根一根地查看,叫人看了像是失了心瘋一般,「定是這弓箭出了問題!」


  那些方才聽了灰衣男子說話之人,眼下都是對其評論深表贊同。


  邱禁於一旁看了半天,似是終於忍耐不住,氣急敗壞地喝道:「宿平!再不可借口推託!記住我與你說過的話,要凝神靜氣!凝神靜氣!」


  「知道啦!」宿平言語之間顯然有些不耐,進而還對邱禁駁道,「——是這弓箭出了毛病,我有什麼法子!」


  此話一出,那灰衣男子立馬又給他安了一個「不尊師重道」的頭銜,這回圍觀之人皆以為然。


  唯獨詹納司面色陰沉,望著邱、宿二人,不言不語。


  宿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略作平靜,再射出餘下四箭,卻也只中了一枚。


  「十射一中,一箭出靶!」


  「第二回合。」


  張賜進擼了袖子,興沖沖地正要上前。


  宿平卻是不挪不動,就霸在了那靶線前面,紅著眼睛吼道:「我先來!」


  張大少爺是什麼人物,會給他搶了風頭?正要開口譏諷,卻被阿才拖住了手、附在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只見張賜進眼睛一亮,隱隱有些興奮。


  珍有才說罷,張大少爺立刻面帶微笑來至宿平身前,居然雙手遞出了自己的柞木弓,塞到宿平手中,極其罕見地和顏悅色道:「我見你連射不中,又說弓箭出了毛病,想來確是事出有因、名副其實,不如我們就互換武器,再來比試,這才叫作公平合理、不偏不倚。」


  這話的語氣用辭,一聽就是出自家奴珍有才之口,眾人卻都對沈指揮使連連拜服。


  「沈大人真是教導有方,這張家少爺雖說性情略過『豪放』,但小小年紀,便顯大家風采,實在是難能可貴!」


  沈朗哈哈一笑,微微擺手。


  宿平也不客氣,將自己的竹弓交到張賜進手中,又接過了他的柞木弓,拿指扣弦,空拉了一下,覺察出勁道與竹弓一般,再一放手,卻是嗡的一聲脆響,彈力比那竹弓不知好了幾倍,暗贊一聲「好弓」,口中卻是朝張賜進冷冷道:「拿箭來!」


  張大少爺聽他膽敢如喚下人般指使自己,但又不好發作毀了形象,只得自箭囊中取出了十柄梨木箭遞給宿平,正想開口學對方一般語氣讓其交箭,卻見宿平早已將十根竹箭取出,拍到他跟前作為交換。一時間悶氣襲胸,咬牙切齒。


  宿平並未將梨木箭放入箭囊,只是一根根地插在了腳邊的泥地上,手中只留了一柄。


  張大少爺還沒來得及心疼他的梨木箭,宿平那邊已經開弓,一箭射出。


  命中紅心!


  「我就說么,定是那竹弓有問題。」宿平將頭一揚,面露譏笑瞥了張大少爺一眼。


  張大少爺心頭一緊,真怕對方就此贏了自己,瞧了瞧手裡的破竹弓,突然拿它悄悄地狠抽了阿才一記,壓低聲線罵道:「你出的餿主意!」


  他卻是冤了珍有才。


  因為宿平接下來的九箭,只中了兩箭。


  「十射三中!」


  「哎……這弓,手生得緊,不然定能射中十箭!」宿平挽起柞木弓,搖頭嘆道。


  「你就吹吧!」張賜進迫不及待地走了上來,一把推開宿平,狠狠地將那十枝竹箭一根一根地扎進土中,手裡一枝不留。再來一通舒頸擺臀,屈腿伸腰,熱身過後,又拿斜眼睥視了宿平一回,終於拔起一柄竹箭,開弓射了出去。


  「嗖……嗖……嗖……」


  這回合,張大少爺卻是表現得極為惹眼,不驕不躁,也沒廢話,連著射了十箭。眾人拊掌、叫好之聲此起彼落。


  「十射五中!」


  兩個少年換回了自己的弓,張賜進看了一眼宿平的手,突然笑道:「你這人,射得這麼差勁,偏還要帶兩個木決,真笑死人了。」


  「呀!對對!」宿平似猛然驚醒,一把將張大少爺雙肩抱住,不停地搖晃,口中叫道,「我都差點忘了啦!——我能左右開弓!要不要咱倆再比試一回?」


  張賜進被他瘋魔之狀嚇得趕緊掙脫開去,連連後退,罵道:「比就比!怕你個鳥!」


  「行了!」沈朗這時間走了出來,「天色將晚,比試就此結束罷!」


  邱禁一臉羞愧,上前對沈朗抱拳道:「屬下今日叫大人看了笑話,敗了興緻,真是該死……回去定當對這孩子好好教誨,雖不能比得上張少爺的射箭之能,也定然學您一般,教他做個坦蕩蕩的男子!」說話間,言辭懇切,叫人深信不疑。


  「好好!」沈朗拍了拍他肩膀,笑道,「你能有此心,教化鄉野小民,也當可做我衡州廂軍之表率。」


  「謝指揮使!」邱禁說完,便領著宿平退到一旁。


  張賜進勝了比試,營指揮使臉上有光,邱禁雖有宿平輸了比試卻得了褒獎,阿才臨場獻計回去定有重賞,就連那評頭論足的灰衣男子也因幾句目光毒辣的定論而倍受推崇……這些人都談笑著回到了營帳前,卻只有兩人例外。


  一個是宿平,低頭耷腦,悶悶不樂。


  另一個便是都頭詹納司,沿路望著邱禁,神色陰沉至極。


  ……


  沈朗帶領著眾人騎馬離去。


  廂軍一個個都圍了上來詢問結果,邱禁只說了四個字——「略敗一籌」,兵士們無不嘖嘖稱奇,沒想到那張大少爺也是一個天才少年。


  邱禁與宿平獨坐一隅,副都頭用手輕拍少年的側臉,微笑道:「謝啦。」


  「沒事,邱叔叔。」宿平老氣橫秋地擺擺手道,「我才懶得與那爛人張計較呢……還有那空心大蘿蔔,我愈是不中、他愈是鬱悶,他愈是鬱悶、我偏愈是不中!好玩!好玩!」


  邱禁被他一逗,也是開心不少,打趣道:「我可沒有叫你射不中——你今天可真是丟人丟到州府去了。」


  少年白了他一眼,道:「你這叫過河拆橋、鳥盡弓藏!」這兩個成語本來學自侯志,卻是用了珍有才的說法。


  邱禁冤道:「我哪裡過河拆橋了?我可是還臨陣鼓勵了你一番吶!」


  宿平鼻子一哼,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說的那番話里,可有玄機,怕我不明白,還再問了一次——不過幸好你再問一次,否則我真就把那爛人張給射趴下了。」


  「噢?有什麼玄機?」邱禁故意問道。


  「你先說自己不能拉開三弦弓,別人雖不知道,我卻曉得,是以這裡頭肯定有貓膩。又說起要讓我學那水稻的伴生之草,我也是想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水稻的伴生之草,不就是『稗』嗎?這『稗』與『敗』是同音,自然是要讓我輸了比試。邱叔叔,我說的可對?」宿平將頭一昂,驕傲地道。


  「對啦,對啦,還真是個聰明的小子!」邱禁用手指一擰少年的鼻子,笑道。


  「只是……我不明白邱叔叔為何要我這麼做?」


  「哎……你若知道這事是由詹都頭挑起的,便不會這麼問了。」邱禁嘆道。


  「是他?可我卻還是不明白為何。」宿平瞪大眼睛,繼而又撓頭道。


  「也對,你年紀尚小,便是再聰明十倍,也想不出人心的險惡……」邱禁道,「他早前見你射箭厲害,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將營指揮使和張家少爺引來,與你比試。他算好憑你的準頭,定然會勝了那個少爺,如此一來,營指揮使便在眾人面前失了面子,遷怒於我。」


  「我與爛人張比試,又干你和那指揮使大人什麼事了?」宿平疑道。


  「那張少爺是沈大人所教,你是我所教,你若勝了他,便不等於是我勝了沈大人了?」邱禁道。


  「你們……哎……你們大人之間也太過複雜了。」宿平恍然大悟,「大蘿蔔真不是個玩意!——還有那個指揮使,如果我勝了,他真會為難邱叔叔嗎?」


  「我也不知……這些大官們的想法,非是我等所能揣度的。」邱禁苦笑。


  「那你說我演的像不像!」宿平突然跳轉話頭,拍了拍手。


  邱禁微微一頓,接著一本正經道:「像!像極了!簡直和你妹妹有得一拼……你、靈兒、根哥,這三口人,完全可以去搭檯子演戲了。」


  「你……你,好心沒好報!」


  ……


  就在這兩人嬉鬧時,沈朗一夥已經回到了張員外的莊子。張大少爺早已下馬沖了進去。指揮使發覺詹納司似有話要說,便揮手遣退了眾人。


  詹都頭躊躇道:「……大人,那個叫宿平的小子確實並非如你所見,廂軍們都可以作證。」他今日目的未達,已是抑鬱了一路。


  「噢?你的意思……是讓我把你都下的弟兄叫過來,一一對質?」沈指揮使眉頭一掀,似笑非笑道。


  「屬下不敢!」詹納司忙道。


  「此處沒有外人……」沈朗頓了一頓,雙眼凝視著詹納司,復又嘆了口氣道:「你跟了我這些年,我太知道你的心思了……罷了罷了,若有我在一日,定不叫那邱禁爬你頭上便是……」


  ……


  五日後,廂軍拔營。


  宿平與邱禁站在一起,手裡拿著四把竹弓,兩把一弦、兩把二弦。兩人都是依依不捨,少年更有淚花閃爍,卻不知說些什麼。


  過了半晌,少年終於走了。


  空曠的廢營地上只剩下了邱禁一人,目送對方遠去,可他卻不知,另有兩人也正望著他。


  林老頭喃喃道:「阿禁……你的出現,改變了這個少年,卻是不知你能否改變自己……」


  詹納司站在靶場,臉色陰戾。他的身側,正立著一塊取下了稻靶的空木架。那是一百五十步的靶架,靶架的木板上,有一個深深的洞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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