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7 弓石心中握,黑龍飛花若(三)
「正是!——不過這可不是『翻雲黑龍箭』,這叫『黑龍翻雲一點紅』,侯大哥的『翻雲黑龍箭』在這裡呢。」宿平自豪道,說著還從箭囊之中找出一柄全身墨黑的木箭,在法華面前晃了兩晃。少年每回練箭,直射完后,總不忘再演幾十把那侯志所教之箭技,五十步時,能靠它射六十步,一百步時,能靠它射一百二,倒也沒有一絲荒廢。
「你那侯大哥又是誰?不是只有一個邱副都頭教你的么?」法華道。
於是宿平就把侯志與他的故事講了一遍,末了嘆道:「原來『黑龍翻雲一點紅』並非如邱叔叔講的那般毫無威力、不可傷敵,自那以後我力氣漸漲,才發覺用了這箭技也是漸有效用……想來是邱叔叔自己沒有親身體驗過了。」
「那是自然!」法華笑道,「你邱叔叔與侯大哥都是有所不知,其實那些打過仗的弓箭手用的都是這種箭技……或許也不能算是箭技,只是一種能讓弓箭射得更遠更準的方法……趙國已有好些年未歷大的戰事了,是以許多新入伍的禁軍都不曾見到過那種城牆之上漫天飛箭的陣勢,更不必說他倆只在廂軍供職了……」
宿平訝道:「法華叔叔,莫非你見過打仗?」
「唔,我在梁趙的邊塞出生,那裡常有戰火……」四寨主似不願多提,一帶而過道,「不過!你那侯大哥當真值得稱讚。對仗時,那些弓箭兵只是尋個敵陣粗略一放,多為限制敵營陣腳,卻沒有幾人能做到他這般的精準無比,更別說還能自成一技,教出你這麼個好學生!」
宿平見他誇讚侯志,心裡也是高興,眨眼道:「法華叔叔,那你倒是說說,這『落飛花』與『黑龍翻雲一點紅』可有關聯?」
「有什麼關……」四寨主才說了半句,豁然一拍紫木弓道,「你這小子,能不能不那麼聰明呀?可叫叔叔我嫉妒死啦!」
少年嘿嘿然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可以去練那石擊石了。」果然說干便干,放下二弦弓,拿起兩塊石子,就練了起來。
起初還不見有什麼異於常人之處,拋、擊了幾對石子,都是沒有打中。漸漸地,次數增多之後,少年的眼力就愈發地彪悍起來。五步之內,十有六七中,那都不提;十有八九中,也不稀奇;連中十發,漸屬尋常。
原來「花落箭」中的飛花、落花、石擊石,還真與那「黑龍翻雲一點紅」有著殊途同歸之妙!所謂「翻雲黑龍箭」的奧秘,便如眼下拋出的石塊、或似昨晚法華在堂內射中的那隻飛碗一般,皆是捕捉這些個事物在飛空之時的軌痕。宿平既然早把那「黑龍翻雲一點紅」練到了家,打起石塊自是不在話下。
「箭由心發」四個字,少年已然初窺門徑了。
宿平越練越是起勁,把那石子又扔快、扔遠了一些再打,彷彿回到了去年那時剛開始射練十步之靶的場景,如痴如迷……直到一次彎腰,摸到籮筐空空如也,才住了手。
天色見晚,那邊廂的好漢們都收兵散陣,要執巡的回屋用飯,得了閑班的往大堂聚酒。
「真是人比人,氣死人了,照你這般準頭,想來再過半月就可以不用練這石塊了。」法華雖然說得哀怨,卻無半點惆悵,努了努嘴道,「今日到此為止,那邊有人在等你,我便先走一步了。」
宿平說了聲好,法華便離去了。
雷敢指走近前來,上下打量了一番宿平,調笑道:「咦?你怎地還能如此精神?三寨主的那套『刑屠拳』,四寨主的那手『花落箭』,都沒把你練趴下嘍?」
「你還別說,真趴下過一次。可把我累的呀,在那山頂上睡了足足半個時辰吶!」宿平似已習慣了山寨之中的風氣,說話也比以往活脫了幾分。
「哎喲、不好!那你要小心了!」
「怎麼了?」
「你睡著的時候可得捂好了臉,別曬得跟三寨主似的。」
「嘻嘻,那有何不好!法華叔叔不是說臉黑之人,在夜間毆鬥極有優勢么!」
「哈哈……」
這對年輕人有說有笑地走了回去。雷敢指告知宿平,他那「引體向上」的架子已經找人搭好,就在睡覺的屋子邊上,倒叫他欣喜異常。宿平八個月來風雨無阻地每日練習邱禁的交代,昨兒個落了一天,倒有些不太習慣,當下道謝。
今晚紅葉沒有逼著宿平喝酒,少年自己倒是入鄉隨俗,抿了幾口,只是依舊不大能夠對付,兩大碗米飯就著醬牛肉、腌菜下了肚,便陪坐在那裡一邊消食,一邊聽幾個好漢胡吹海侃,也頗有些樂趣。
半個時辰一過,宿平便起身告退,說是要練功去了。幾位寨主自是不去阻攔,反而面露讚賞。少年臨走前回望了一圈,卻仍不見舒雲顏的蹤影,心裡不免空落落的。
獨自一人來到那東山操練場上,趁著月色微光,解下竹弓,繞著山頭默數著跑了二十圈,估摸著把早上的那段晨跑補了回來,才開始放緩腳步,取起竹弓,向回走去。
「誰!」一聲輕喝傳來。
「朗乾坤大哥,我是宿平。」少年卻借著對方的燈籠,早看清了來人的臉。
「誒呀!是宿平兄弟!你可叫我好找啊!」朗乾坤叫喊著跑了上來,右手挑著燈籠,左邊兀自還穿著那面通臂蓋手的窄盾,最讓人忍俊不禁的是,他的頭上還扣了一頂帽子,卻不是平日能見的任一種樣式,而是與那窄盾一般,包了數層鐵皮的圓盔。
宿平見他大晚上的還如此打扮,不由笑道:「朗大哥,眼下又不是操練的時辰,你怎地還不取了它們?」
「取不得、取不得!」朗乾坤連道,「咱這些巡夜的,晚上萬一碰上個朝廷的細探潛上山來怎麼辦?就算碰不細探,碰上頭熊啊蛇啊黃鼠狼啊什麼的,也能防患一二。」
「這位老兄果真是個落草之人么?怕熊怕蛇也就罷了,那黃鼠狼……」宿平聽得一時無語。
「來來,宿平兄弟,我向來說話算話!」朗乾坤說著就把燈籠交到左手,右手朝懷裡一掏,爽快地拿出一隻錢袋,卻是宿平下午給他的那個,「方才手氣好,小贏了幾把,是以望裡頭添了點紅,就當多謝宿平兄弟借我本錢之恩了。」
「這可使不得,我不能白要了你的銅錢。」宿平忙道。
「不妨,不妨,反正這是贏的那賭鬼的錢,咱不要白不要,卻不能叫他小瞧了我!」朗乾坤一臉正色道。其實錢袋裡頭除了宿平的老本,頂多多了十個銅板,哪裡又有多少紅利了?
宿平見推託不掉,便承了下來,又客氣了一番。之後二人互相告了個別,一個繼續西走,一個操練場巡夜去了。不過少年走了幾步,忽然想起法華說那兩個銅板之事,再回望朗乾坤時,果然發現他低著個頭,照著燈籠、掃視地面寸步前行,不禁抿嘴暗笑。
不一會兒便路過依舊亮堂喧囂的「風雷聚」,回到了睡覺的屋前。
雷敢指沒有騙他,宿平一眼就看見了那屋子邊上立著一個「引體向上」所需的架子,而且還真吊了兩個大吊環,剛好分開一肩來寬,高低也正合適。少年迫不及待地扔開竹弓,一個輕跳,就抓了上去,「呼唰、呼唰……」,一口氣做下六十個「靈猴搶桃」,比腳上綁著沙袋的那會兒還多出了二十來個,頓覺酣暢淋漓。
按著宿平平日的習慣,這「引體向上」原本也就半個時辰的練功,可他還記得今日午時三寨主紅葉關於那「第一個度」與「第二個度」的說法,便又多加練了兩刻鐘。
正當少年從吊環上鬆手掉下之時,轉頭卻看見了一個蹲在牆角邊上的陰影,不說不動,陰惻惻的沒有聲響。
「誰!」
「哈哈,宿平兄弟果然是個有大毅力之人,難怪三寨主、四寨主都要搶著教你習武。」那人影萎萎縮縮,踱到了光亮處,是賭鬼葉陌路。
「原來是葉……」
「別叫叔!叫哥!其實我與朗乾坤那小子同歲。」長相十分顯老的葉陌路打斷道,卻是開門見山,「我此番前來,是與那三寨主、四寨主一樣,也要教你一套本領,不知你肯學否?」
宿平聞言,又看著他那兩隻一開一合的黑眼圈,不由地愣住了神,一時還轉不過來。
「怎了?不願學?」葉陌路見他不說話,於是拉了拉臉。
「葉大哥莫怪,只是我的時辰都被紅葉大叔與法華叔叔分了……」宿平十分客氣地說道。
有時一個人言語上的客氣,即是情緒中的抗拒。
宿平顯然想要謝絕葉陌路。
葉陌路好似渾然不覺,嘿嘿道:「我看未必……眼下你不就有空閑么?」
「天色都這麼黑了,還能學個什麼本領?——莫非你讓我跟你學賭?」宿平不由地也調笑起來。
葉陌路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答道:「除了這門手藝,你道我還能拿出些其他像樣玩意來?」
宿平啞然,還真給自己亂說說中了!他本以為葉陌路要教他的,也是一些打架的本領,保不齊就是下午所見的那兩招「銅鏡晃眼」和「石子襲人」,未料卻是這三教九流的賭博本事。
「宿平兄弟,那你學是不學呀?……可別小瞧了我這一手絕活,並不比那三寨主的拳頭和四寨主的弓箭差上多少……你若是學成了,今後走江湖、闖天下,當真風騷的緊吶!」葉陌路見少年躊躇,便開始循循而誘。
「我母親曾說『十賭九輸』,我還是不學算了,多謝葉大哥好意。」宿平這次倒是拒絕得乾脆。
「非也,非也!」葉陌路大搖其頭,「你母親說得有理,『十賭九輸』並非虛言——但你還須知那『九輸』之外還有『一贏』!便是落在了咱們這些身懷絕技之人的頭上。」
「都說賭錢全憑運氣,豈有常勝之理?」宿平不通道。
「哈哈,錯啦、錯啦!真正的對賭,便如武林高手之間的過招,考較的都是硬功夫、真本事!誰的賭技高明,誰便贏了,沒有半點絲毫的僥倖!」葉陌路朗笑道。
宿平看著說話的葉陌路,微微有些詫異,是因他在此刻這個依舊貌似猥瑣的男人眼裡,看到了一種堪比紅葉的豪氣。
「你若還是不信,我立馬可以讓你親眼見證一番!」葉陌路道,「走!咱們去你那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