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3、
一夜旖旎春光之後,閩皓揚已沉沉睡去,可是白芯蕊卻躺在榻上久久難以入眠。她側臉望著同枕的這個清清冷冷的男人,不知他還能在身邊多久。透窗映來一束柔和的月光輕輕覆上了他的臉龐,將那份漠然輕輕遮掩。那份俊然,仿佛要將天下所有的女人全都迷盡。
白芯蕊迷迷糊糊中似有苦澀的東西流入唇上,淌入心間,輾轉醒醒睡睡不知過了多久,再次醒來依稀已是清晨時分。
白芯蕊醒來之際,見閩皓揚已不在身邊,突然不知緣由的心中一緊。
淡淡晨光透過窗欞,平鋪在白芯蕊精致的臉頰上,顯得分外雍容祥和。白芯蕊依稀聽見窗外傳來一股劍戟碰撞的聲響,舉目望去,見在門扉外閩皓揚正與那老者揮劍比試。她略一思忖,便穿上衣衫,下了榻去。
草屋四周肅靜無聲,映著點點鋪灑開來的晨光,一條蜿蜒小路上早已不見昨天雨過的痕跡。自側屋飄上縷縷輕煙,應是那老者又在研製草藥配方了。
白芯蕊懶洋洋的舒展了一下筋骨,狂吸了一口早晨清新的空氣,感覺全身仿佛騰雲架空一般輕鬆了許多。她輕推門扉,立在比劍二人不遠處的草地上,靜靜觀賞儼然已成為了近日來的習慣。
幾番回合下來,閩皓揚竟漸漸敗下陣來。二人停了架勢,收了劍,眼裏均是笑意,頗似忘年之交。
“想不到晚輩最終還是贏不了殷老前輩。”閩皓揚嘴角含著淡淡的笑容,溫和儒雅,似春天裏爛漫的陽光。
那老者付之一笑,“不然,老夫隻是略施小計才得以巧勝罷了,如論實力武功,還是王爺勝老夫一籌。”
閩皓揚唇邊淡笑緩緩加深,拱手道,“老前輩過謙了。”
白芯蕊立在一旁,見這二人如此恭維,忍不住說道,“你二人不必互相謙讓了,老先生不減當年,而王爺年輕氣盛,誰都不曾輸。”
閩皓揚跟那老者麵麵相覷,繼而相視一笑,眼中盡是款款溫柔。
三人在石椅上紛紛坐下,淡淡晨光傾灑在各自的臉上,投射出各不相同的表情。
靜默了良久,閩皓揚瞥了白芯蕊一眼,知道時間差不多了,晚去不如早去,也早些斷了這不舍之情。他麵對著那老者道,“殷老前輩,見時候尚早,我二人想就此告別了。”
那老者輕輕“嗯”了一聲,眸光一抬同閩皓揚相觸,他微笑之後的深眸似古井,探不出風雲兵鋒的痕跡,清清洌冽,唯一所見便是一抹白衣素顏,蕩漾在幽深底處清晰無比。那老者靜默了半晌,聲音沉沉道,“也罷,既然如此,老夫便恭送王爺和姑娘,前方險阻,望二位一路千萬要多加小心哪。”
白芯蕊長長的覆在眼上的睫毛微微顫抖,一道晶瑩淚水自她眼角悄然滑落,瞬間消失在手指間,“老先生,我實在舍不得您。如若以後有緣,我定再來此探望您。”
那老者沉沉一笑,目光落在層巒疊嶂上,“那我這把老骨頭就等著姑娘來收屍了。”
白芯蕊微微撇嘴,橫眉嗔道,“老先生,你如果再這樣說,我就不來了。”
那老者手撫白須,揚眉長笑道,“那老夫可要住口了。”
白芯蕊起身先揖別,進了房間將衣物銀兩全收拾在包裹裏,獨留閩皓揚與那老者二人坐在正堂之上品茶。
茶乃上等紅袍,用山間泉水泡製而成。觀杯中茶色橙黃明亮,聞茶之香氣飄溢馥鬱,華采煥然,輕雲淡生。此乃那老者先前從京都帶來的品種,實為茶之上品。
那老者緩緩啜著那香茗,薄薄的茶盞在他指間轉動,他似是品完了這茶香,方說道,“莫非二位此次真的要南去?”
閩皓揚亦輕啜一口,閉目細品半日,道,“哪裏也無妨,誌在尋個清淨之處。”
那老者搖搖頭,低首飲茶沒再說話。
白芯蕊拿著包裹出了房間,重新在紅木椅上靜靜坐下。那老者見狀放下茶杯,起身進了裏屋,片刻走出來手中躺著一個東西。他立在對白芯蕊麵前,麵露淡笑,道,“姑娘,這是老夫窮盡畢生所整理的一本醫書,臨別送與你,希望以後對你有用吧。”
白芯蕊忙起身雙手接過,低眸見是當初不曾見過的一本,並未陳列在側屋的書架上,看來此冊乃是那老者的珍藏。她淡挑唇角,躬身一揖,“多謝老先生。”
那老者臉上笑容不減,語氣疏朗,卻意味深長,“老夫不才,也許倚靠姑娘,可以製的出治療瘟疫的良方啊。”
“我自當盡力而為。”
見天色正亮,晴空萬裏,閩皓揚放下茶杯起了身,麵對那老者拱手道,“請殷老前輩留步,晚輩就此告辭。”
白芯蕊亦施禮道,“小女子告辭。”
那老者徐徐頷首,原本異芒四射的雙眸,此時竟是一片深黑無垠的安靜,再不著半分顏色。他唇間一抹笑痕卻淡薄,隱含苦澀,“一路平安。”
閩皓揚與白芯蕊再一揖,便轉身向著深林中走去。柔和的晨光鋪在那老者臉上,流淌下層層離別的哀傷。他隻一笑,自嘲般笑自己太過感觸,不過是凡塵一場簡單的離別,不料心中竟這般惆悵滋味。看來自己的修行仍是不夠,還放不下諸多凡塵,以後勿要這般才是。
其實這次離別,應是最後的相聚了。
那老者輕輕仰首,幽靜的眸光投往遠處,仿佛透過輕煙迷離的蒼穹看到了青山雲外透澈如水的晴空。靜默良久,再一轉身,負手進了草屋。身後嫋嫋升起的輕煙盤旋而上,不待停留,便逝在了青山深處。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遙遠的林子深處,陽光映照出兩個斑駁陸離的影子。
白芯蕊突然停下腳步,對著閩皓揚說道,“臨走前,我想去山頂一趟。”閩皓揚知她不過是想去看牧兒最後一眼,也沒有拒絕,點點頭答應了。
二人轉身向著山上走去,一路上靜默不語,誰都不曾打破這深林的安靜。不覺中走到山間,那間熟悉的竹屋映入眼簾。不知為何每次山上,都能輾轉來到這裏。仿佛是這間竹屋給他們種下的蠱惑,誰也逃脫不得。
日前春時幾場雨後,竹屋前的青竹齊齊的冒出幾多嫩芽,細翠的清爽的破開了黑土,如今有力的伸展著。二人走進竹屋,碧色青竹製成的桌凳依舊擺列的錯落有致,隻是上麵鋪滿了一層歲月的灰塵。這裏的主人不見了蹤影,連這間竹屋皆顯得落寞了幾分。
這裏注定隻留有白芯蕊的回憶,而當時的閩皓揚一直在床養病,他的記憶不過是一張臥榻,幾場夢境罷了。
白芯蕊趨步走進廚房,見窗戶正半敞著,山風吹進來,搖曳著窗戶叮當作響。這清脆的聲響,不禁讓她想起剛來這裏時熬藥的場景。那時,差點因為密封的窗戶而嗆死自己,宋墨殊當初還幸災樂禍地嘲笑自己。現在想來,自己確實愚蠢,那人甚是可恨。
裏屋的牆壁上還懸掛著幾張彎弓,是當時宋墨殊專為牧兒所製。當初的二人常常上山狩獵,關係頗為親昵,竟連自己這位姨娘都不禁吃醋。
白芯蕊回憶著在這裏發生的一切一切,恍如昨日,恍如還是那陽光,那落日,那夜,那山丘高陵,那些一直珍藏在心底的記憶。
閩皓揚走近白芯蕊,見她的臉上已滑過了絲絲淚痕,不過她仍沒有發覺。閩皓揚知她想起了這裏的諸多過往,想起了曾經的牧兒。他撫了撫白芯蕊的發絲,沉沉道,“芯蕊,我們該走了。”
白芯蕊從遙遠的記憶深處回過神來,微微頷首。
二人出了竹屋,將那道門上鎖鎖緊。白芯蕊回望了一眼整間竹屋,將它的樣子摹刻在了心底,緩了緩情緒,便隨著閩皓揚上了山去。
時間已臨近正午,山間的陽光被參天樹木遮擋,不是那麽刺眼。
待二人登上了山頂,不禁一番氣喘籲籲。從山頂望去,早已看不見草屋的方向,隻有雲霧繚繞的山巒,與天際上那一輪慘紅的烈日。
牧兒的墓碑處在山頂的草叢中,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分外特立獨行。白芯蕊趨步走近那座土丘,立在那裏一直盯望著墓碑上的文字。
閩皓揚則佇立在白芯蕊的身後,望著白芯蕊孤落的背影。
“白氏之子白牧兒之墓”九個清雋正楷大字,銳意微淩,傲骨放逸。土丘周圍長滿了顏色各異的野花野草,給這片土地添了一絲繁盛之感。
白芯蕊望著那墓碑,腦海中浮現出牧兒的影子。“牧兒?”白芯蕊淺淺的一聲喚,“你聽見姨娘的聲音了麽。牧兒?”
山頂的風意外清涼刺骨,吹落了白芯蕊臉頰上的滴滴晶瑩。淚水滴在土丘前的草地上,滋潤著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花草。
靜默了良久,閩皓揚手臂扶在白芯蕊的肩膀上,眼神裏似有一點幽遠的星光在望向她的時候微微的將她攏住,“芯蕊,我們走吧。”
白芯蕊自遙遠的回憶中收回心緒,山頂涼氣聚成的絲絲雨絲染上了額前的秀發如縷,一片晶瑩。眼神再與那墓碑微微一觸,緩緩開口說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