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
轉眼之間已是初日破出,千縷晨曦梳過雲靄,福澤大地。
已是閩皓揚離開的第五日,距離所許下的期限還有兩日,不知還是否能等到他回來。白芯蕊睜開眼睛,躺在榻上不禁心中擔憂萬分。
她起了榻,整理完妝容,敞開窗欞,在窗前靜靜佇立。淡淡晨光傾在她端麗冠絕的臉頰上,愈發顯得楚楚動人。循著窗外的長街望去,卻依舊不見一個策馬而歸的影子。她心中糾纏百轉,略一歎息,離開窗欞向著房門而去。
這幾日夏嫣一直住在客棧,亦經常與白芯蕊碰麵。白芯蕊下了樓,見夏嫣正立在前台,款步姍姍趨前喚道,“夏姑娘。”
夏嫣抬眸見是白芯蕊,眼角彎起一個優雅的弧度,回道,“白姑娘起來的甚早啊。”
白芯蕊臉上綻開一片笑靨,點染了曲眉,“這完全歸功於夏姑娘幾日來美妙的琴音,我才得以睡的好。”
“白姑娘說笑了,應是小女子的琴音打擾了白姑娘罷。”夏嫣對上白芯蕊的眼神,眸中閃過一絲極淺的黯淡。
白芯蕊感覺經過幾日的接觸,夏嫣漸漸多話了,而且愈加淑逸閑華了起來,不禁一臉打趣道,“夏姑娘改日教教我撫琴,如何?”
夏嫣瞳孔一縮,有些吃驚,“白姑娘……”
白芯蕊斂了臉上的笑意,變得一本正經,“我說真的,夏姑娘就教教我吧。”
夏嫣見白芯蕊眸中帶著真切,不知她所言是否玩笑話,“莫非白姑娘不會撫琴?”
“夏姑娘不用管我會或是不會,隻需答應教我便是。”白芯蕊凝眸於她,深瞳瀲灩,淡淡波光終透了真切堅實。
就在此時,夏嫣瞥見門外走進一位客人,忙對坐在位子上一臉倦意的小二喚道,“該醒了,來客人了。”那小二聽聞喚聲,忙睜開雙目,立起身子迎了上去。
白芯蕊倒是緊追不舍,眼睛一轉想出一計,繼續對低眸不語的夏嫣道,“夏姑娘,你就教教我吧,就因為這個我丈夫一直數落我。”
夏嫣抬眸,忍不住挑了挑眉梢,眸中又帶出一絲淡雅的微笑。她略微思忖一下,才緩緩道,“好吧,既白姑娘這般說,我也就獻醜教你了。”
“師父。”白芯蕊嫣然一笑,兩頰笑渦霞光蕩漾。
夏嫣則眸中露出一絲淺笑,淡掃蛾眉。
夏嫣將客棧裏的瑣事交給小二,便隨著白芯蕊一齊去了七絲堂。
七絲堂近幾日已是名聲在外,引來了越來越多的受災百姓。漸漸地,樓上已住滿了重病或無家可歸的弱勢人群。
夏嫣停在正堂之上,作為大夫的身份去看診一些病恙的百姓。而白芯蕊則去了樓上,自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樓上遠沒有樓下一般吵鬧,隻有悉悉窣窣的腳步聲入耳,反顯得格外清寂。
白芯蕊走進一間屋子,見榻上正躺著一位老婦。她在前兩日癱倒在了七絲堂門前,白芯蕊見她可憐便遣人施她飯食。後來問過才知,原來是自南方而來的災民,家中兒女全都不知所蹤,獨丟下她這樣一位年高的老人。白芯蕊可憐她,便收留了她,每日必來看望她。
“老人家?”
那老婦滿臉皺紋中擠出一個扭曲的笑意,“姑娘。”她正欲起身施禮,卻被白芯蕊一把扶住。白芯蕊望著她的臉色比剛來之時好了許多,心中不禁欣慰萬分,“老人家,覺得這裏怎麽樣?”她環視了一眼四周,這裏當初是上等的客房,如今略經修繕,依舊十分豪華。
那老婦眸露滿意,因年紀過大連聲音皆不停顫抖,“好,好。”
白芯蕊一直盯望著老婦,眼簾不由浮現出母親的影子。
母親如若在世,應也是這般年紀了。隻是母親在自己兒時便染疾而終了,留在記憶裏的不過是一個班姬續史之姿,謝庭詠雪之態的端莊女人。她總是著一襲淡藍色的長裙,裙裾上繡著潔白的點點紅梅,將一頭青絲綰成如意髻,僅插了一支梅花白玉簪。雖然簡潔,卻顯得清新優雅。她是喜歡梅花的,所以跟自己一樣期待冬日的降臨。每當自己摘了積雪花去給她看,她僅淡淡一笑,卻是溫雅含蓄。
如今,已無數年烏飛兔走,自己終也長大成人,卻不見了那時光景。
“老人家,你好好歇息罷,我先出去忙了。”白芯蕊躲開那老婦呆滯的目光,將眸中淌落的晶瑩輕輕拭去。
那老婦也不曾發現什麽,回神望著白芯蕊,依舊一副顫抖的聲音,“好,好。”
白芯蕊立起身子,從臉上勉強牽出一笑,轉而出了屋門去。她剛推開門,抬眸卻見門前正立著一人,雙目靜靜注視著自己,不禁驚嚇了一跳。
“你怎麽在這裏?”白芯蕊緩了緩情緒,關上身後的門,俯下身去,抬手撫了撫那人瑩徹的臉頰。那人倒也不躲不閃,任由白芯蕊的蹂躪。
白芯蕊立起身,拉過她的小手,聲音依舊溫潤,“跟我回去吧。”那人麵露些許不悅,卻一直不肯啟齒,隨著白芯蕊進了另一間屋子。
“好了,好好在這裏呆著。”白芯蕊正欲轉身離開,卻被那人拉住了手指。她回過身去視她,眼神中帶著無限神往,似是在祈求什麽事情。
白芯蕊重新蹲在她的麵前,將手掌搭在她的肩膀上,眸含秋水,緩緩道,“好吧,你可以去,但是要聽話,不許亂跑。”
那人眸中頓時光芒閃動,臉上盡是掩不住的驚喜異常。她跑過去開門,出了屋去。白芯蕊見她這般匆忙,立即喚住她,“凝兒。”
那人聞見了喚聲,慢慢停了下來,回眸一臉詫異地望著白芯蕊。白芯蕊佯裝出嗔怒道,“不要跑,跟著我走。”
那人似是不情願般的表情,耷拉著腦袋,等候白芯蕊的腳步。白芯蕊趨步上前拉住她的手,一齊下了樓去。
“阿曄?”白芯蕊立在發放衣物糧食的桌前,喚其中一人的名字。那個名叫阿曄的男人聞聲抬眸,見是白芯蕊,臉上露出一絲粗獷的笑意,“白老板。”
白芯蕊低眸望了一眼身側那人,轉而對那男人道,“阿曄,凝兒一直想來幫忙,我可就把她交給你了。”
那男人露齒一笑,對那人道,“凝兒,過來吧,曄叔叔照顧你。”那人對視於白芯蕊,一溜煙從她身旁逃開,跑至那男人的身邊。那男人臉上依舊是憨憨的笑意,“白老板,你就放心好了,我會好好看著她的。”
白芯蕊示意一笑,看著那人歡愉的表情,內心不知是何滋味。
白芯蕊不禁想起第一次見她的場景,雙目無神,衣衫破爛。那時候的她,不過是個無家可歸的小女孩。後來無數次遇見她,才知她可憐的身世。
原來她名喚,凝兒。自小父母雙亡,無親無故,平日裏受些鄰裏好心人的救濟。最重要的一點是,她不會說話。她終日在街上來回遊蕩,有人施舍了便有飯吃,沒人施舍了便隻能勉強度日。她當初經常跟著自己,不過是看自己穿戴並非尋常,想求些施舍。可是自己並不知,而且她天性羞澀,每次對視上定溜之大吉。
這一切,都是夏嫣告知白芯蕊的。後來凝兒也是被夏嫣帶來的七絲堂。
白芯蕊想到她終於有了歸宿,嘴角不由一揚,心中泛起絲絲暖意,自己也算做了一些好事。她淡淡轉身,離開正堂向著後堂而去。
天色已接近中午,天際上道道陽光砸在肌膚上,產生些許微微的刺痛。
白芯蕊仰麵抬眸,刺眼的陽光頓時投入眼簾,弄得她又迅速的合上眼睛躲避這突如其來的光線。她自小便不喜歡強烈的陽光,因為那會有種錐心感。雖莫名其妙,但真實存在。
白芯蕊走進賬房,喚道,“衛先生?”如今的分工是,白芯蕊是老板,而夏嫣是管家,這位衛先生算的上是半個管家了。
衛先生凝視於她,回道,“白老板。”
白芯蕊發覺他麵容黯淡,似是有什麽心事糾亂在心,便問道,“衛先生為何事煩心?”
衛先生唇間逸出一絲沉重的歎息,“白老板,其實在下是不想告訴你的,可是如今不告訴你怕是不行了。”他頓了頓,翻閱幾頁手中的賬本,聲音沉沉,“本來流動的銀兩能供七絲堂正常運轉七日,可現如今越來越多的難民來此集結,僅五日過去,庫中糧食便已近虧空,白老板給予在下的銀兩也所剩無幾了。”
白芯蕊眼底微微一動,其實這種事她本來便已猜到了。隻是如今閩皓揚還不曾回來,隻能安置這些百姓,還不能完全根治他們的病症。如今之策,隻能……
白芯蕊秀眉淡蹙,思索了片刻,神情中都帶了絲複雜,對衛先生道,“衛先生,你先不用擔憂,我自有辦法。今日先這樣,明日我定會將所需的銀兩交與你手上。”
衛先生不知白芯蕊用何辦法,不過既然能解難,也最好不過,忙回道,“好,請白老板放心。”他略微一頓,一道深邃的注視落在白芯蕊身上,道,“白老板,請恕在下直言,這種施舍並非長久之策,憑你一己之力,即使救的了上曲的百姓,亦幫不了天下的百姓。”
白芯蕊垂下眸,羽睫投下深影如扇,堪堪掩住眉宇間的淒然。
其實她又何嚐不知?!可如今之際又能有何辦法?她不過是想見一人救一人罷了,哪怕救不了天下的百姓,她也能夠略微心安。
白芯蕊嘴角澀澀一笑,“衛先生不必憂心我的事,哪怕傾家蕩產,我都要幫助他們。我不過幫朝廷,幫自己贖罪罷了。”
衛先生不知她所謂的贖罪到底何意,不過見她眸中的澀楚,便沒有再問下去,隻微微頷首,道,“白老板菩薩心腸,在下能夠為白老板做事,實為在下之幸。”
白芯蕊再一笑,示意讓他坐下,移步出了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