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白芯蕊便這般將自己的頭埋在臂彎裏,沉沉入眠。四周隻餘下風聲幾許,蓮花幾瓣,還有池水幾漾。


  她仿佛曆了一場離奇的穿越,眼前是兒時的蘇州府,而她,正立在不遠處看著眼前一個蹲坐在地麵上嗅著花香的小男孩。


  仿佛一切,在夢中,又回到起點。


  天邊夕陽已落,霞彩彤然,落日餘暉謾斜映灑上湘安府的琉瓦碧磚上,整個園子全湮在百裏金芒的耀目下,似在綻發著不可一世的煌煌氣象。


  池中蓮葉葳蕤,四麵生姿,將全身沉浸在餘暉的柔情繾綣裏。亭榭蝶舞蓮葉碧,春衫細薄風聲輕,繚亂盛開的睡蓮在溫潤的水汽中載浮載沉。


  不知不覺,又一日匆匆過去。


  突然一聲喧囂,打破了園中久久建立的靜謐。餘暉灑落在石門上,隻見幾個尋常裝扮的人走出畫麵。他們遙遙望見在不遠處的石階上隱約有一人影,臉上的慌張瞬間化作一絲驚喜之色,紛紛衝身後不知何人揚聲喚道,“老爺,王妃在這裏!”


  語罷,自他們圍繞之中迅速現出一人的影子,那人臉上亦是布滿倉促,循他們的指向看去,眉宇間的情緒才緩緩舒展開來。


  “不要吵鬧!”石逸淵衝身後眾下人一聲喝斥,讓他們止了言,莫要打擾白芯蕊。眾人見狀紛紛禁口,隻躬身在後靜候石逸淵的命令。


  石逸淵略一遲疑,思忖了片刻,便對眾人吩咐道,“你們先回去吧,去告訴王爺莫要擔心,已尋到王妃,稍候立馬回去。”


  “是!”


  見眾人漸漸退出了石門,石逸淵的心才慢慢沉落下來。他回身望了一眼四周的景色,心中不由悵惘,臉上的神情突又凝結起來。


  這間園子自從他的第一任妻室意外仙逝之後,便從此上了大鎖,不允許任何人進入。每一月中的一日,石逸淵吩咐幾名手腳麻利,頭腦機靈的下人進園清理,修剪一下花草。


  莫非今日,便臨至了開園的日子?!

  或許,能夠進來此地,亦算是白芯蕊的緣分罷。


  石逸淵一邊前行,一邊自心中無限遐思。他的眼前朦朧浮現出一個女子的倩影,款款在園子中采擷蓮花,木蘭花等各種,配得上她容顏的花瓣。


  花瓣幽灑零落,記憶卻洶湧成災。


  時至初夏四月,正值木蘭花盛放,園中白茫茫一片,如雪一般的花雨,美好得猶如畫卷鋪展。漫天飛舞下潔白的花瓣,灑落在石逸淵的肩頭上,乃至頭發上。一地又一地,像走在純白的雪地上。落花流水,天上人間。


  他慢慢停在了白芯蕊的麵前,見她依舊安然入睡,便不去打擾他,而是靜立在池畔看著滿池的睡蓮呆滯了神情。


  曾經,那個女子是最愛蓮花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她便一如這種淡雅純潔的清蓮,深深植在自己的心底。曾經的他,一度被他人稱作貪戀女色的庸官,可是誰人能知,他的情,隻專在那一人。


  可是人走園空,物是人非,當那人如一顆絢爛的流星般隕落在遙遠的天際,他一顆眷顧人世的心便從此隨之死去了。


  餘下一半的心,之後便一直醉心於政事,由此他的政績一日千裏。


  可是這些,又能彌補他心上殘缺的另一半麽?


  輕風揚起,不知覺間悠然響起一陣沉重的吟誦聲,

  “九月江南花事休,芙蓉宛轉在中洲。美人笑隔盈盈水,落日還生渺渺愁。露洗玉盤金殿冷,風吹羅帶錦城秋。相看未用傷遲暮,別有池塘一種幽。”


  風搖曳蓮葉幽幽作響,似在擊掌稱讚詩句的音韻。可是,輕風不識詩,何必亂喧囂。它這番動情,莫非真的理解麵前孤人的心麽?!

  園中,遲暮黃昏,落日餘暉下,石門處的那樹梧桐碧寥靜佇,葉葉心心,層層茂盛,空中灰影旋繞,不斷有倦鳥歸巢,鳴啾聲不休。


  白芯蕊慢慢睜目,手臂因壓著久了,不免有些淡淡的酸痛麻木,而她的臉頰上亦被劃出幾道紅色的印跡。


  她緩了緩情緒,見眼前處正有一人負手靜靜佇立,陽光在他的手臂上暈染了一層金色的光澤,那淺藍色的衣袖,在清涼的空氣中衣怏飄舞。


  她略一驚駭,莫非是閔皓揚?!


  白芯蕊緩緩醒神,慢慢從惺忪之中清醒過來。她的心情如靜靜漂浮在池塘中的睡蓮,在陽光下慢慢盛放。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抿出了一個笑容,筆直地向他走去。


  那人負手清閑,正站在池畔的青石上,一身鑲著餘暉紅色流紋的白袍,修長飄逸,映著滿池碧水輕漾,天邊紅霞流彩,愈發顯得他高貴非凡的氣勢。亦隻是這樣的脫俗下,她卻偏偏看出了那仿佛不食人間煙火之後的孤苦單寞。


  待走近仔細一打量,白芯蕊這才發現,那人並非閔皓揚,而是知府石逸淵。她不禁臉生驚駭,想這石逸淵素來無那種氣質,可為何此時的背影之中卻是這番寂寞清冷,孤獨蒼涼,仿佛要遺世獨立一般。


  石逸淵,亦是一個有著無窮秘密的人。


  清風吹過眉梢,陽光映透鳳眸,拂去了白芯蕊臉上絲絲陰霾。


  “嗯?石大人……”一語緩緩如靜水流深,不見漣漪。她盡管不想啟齒,不過見石逸淵如此黯然,還是開了口。


  石逸淵聞言肅然回眸,見是白芯蕊,連忙自唇邊匆匆擠出一笑。因臉上還殘留著未退的哀傷,那抹笑意顯得分外苦澀。“王妃,你醒了?”


  白芯蕊有些驚異,“石大人早就來了?”


  石逸淵的目色裏緩緩流淌起似血一般的暗澤,深沉,哀怨,濃得不可化解。但他還是盡力將全部遮掩,臉上的澀澀笑意不改,“嗯,下官見王妃在入睡,便未敢打擾。”


  “哦,原來如此。”白芯蕊低眸沉思片刻,繼而對石逸淵道,“石大人……”她正欲繼續說下去之際,卻見石逸淵越過她的肩膀,抬眸悵然地望著天際,麵色沉鬱,似在感懷。


  “石大人?!”白芯蕊再一揚聲,竟然連自己的聲音裏亦沾染上他的哀情。


  她開始對石逸淵有些好奇之心,此人莫非有何難為人知的心事麽?可是她後又一想,依二人的關係,她還是不問為好,即使問了,石逸淵亦不會傾心道出。


  石逸淵麵色微怔,顯然對她的喚聲所驚嚇,不禁聲音惶恐,“王妃,何事?”


  白芯蕊見他的神情,不由一笑,“此話應當我來問你,你來尋我何事?”


  她那平日裏豔麗的眼神此時水光凜凜,顏色意外地生動柔和而堅定,唇微微抿起,嘴角卻石投靜湖般淺淺蕩漾過了那對百年難見的梨渦,腮上被落日染上一抹不自然的霞光。


  石逸淵往日甚是淡泊從容的人,不知怎的今日眼中卻有一些著緊之色,觸到白芯蕊的目光後方才悠悠然似落葉安靜墜地,“哦,回王妃,王爺命下官來尋您,不知何事。”


  白芯蕊此時心知肚明,抬眸見天際上那抹殘陽,便知閩皓揚尋她之意,不過要整裝啟程罷了。想必石逸淵亦是料想到此事,隻不過裝些糊塗,不願做那明理之人。


  “我們走吧。”


  “好,王妃請。”


  白芯蕊移開眼,卻在轉頭的間隙之中瞧見一朵重瓣青蓮安靜地沉睡在池麵之上,淡然祥和清雅卓然,卻獨獨缺失了一片花瓣,突兀地殘缺。她沒有過多動容,順著小徑離去。


  而閩皓揚低垂著眸子,餘光瞥見白芯蕊走了,便起身隨在了她的身後。他看著白芯蕊的背影,眸中莫名一閃。不知是否是記憶太過朦朧,心緒太過感懷,竟猛然發覺白芯蕊的背影與記憶中那名女子像極。


  隻是,那女子不過是池中一株遺世獨立的睡蓮,而白芯蕊卻是脫離塵俗的一朵煙雲。白芯蕊的百媚,遠遠超過記憶中深深眷戀的那人。


  這便是,這位神秘王妃的真實所在麽?!

  夕陽從天灑下淺淺金光,映得身後蓮池上波光粼粼,水天一色,纖塵不染,就連汀上那幾叢柳枝,也染上一層淡金色,暮風中,微微搖曳,似在炫耀最後的一絲嫵媚。


  白芯蕊出了石門,停駐在長廊盡頭,遙遙看見廂房裏的堂上正端坐三人,餘暉穿過梧桐樹應的遮擋,停在門檻處,便近不了前。


  她不知該不該走近,其實她並非想留在湘安府,隻要不回去京都那個讓人心憐的地方,留在哪裏又何妨?可是,畢竟回去是她親口所言,且閩皓揚還肩負著天下人。


  石逸淵亦在其後停下,忽一疑惑,目中帶著一抹深思,口中淺喚,“王妃?”


  他的聲音如夢外飛來,輕輕叩響白芯蕊心中夢樣的門。當白芯蕊回神的那一剎那,竟是自己也辨不清此刻心頭的感覺。“走吧。”僅淡淡一句,化解了心中愁楚無限。


  蔣淩,夜離二人見到白芯蕊進了門檻,連忙起身拱手道,“王妃!”


  閩皓揚循聲而去,見門內正走進一位踩著紅色光芒而入的女子,容顏清雋,餘暉在她的衣衫上投射出嫵媚的剪影。


  恍惚間似有幽幽的歎息沉沉的落入心底,他隻慢慢端起茶盞湊在唇前,用衣袖遮掩臉上深幽無底的擔憂之色。


  白芯蕊衝二人頷首示了意,繼而慢慢走近正座上的閩皓揚。隻對視的那一刹那,她看見一雙很深很深的眸色,便像無限寂靜的深海深處,所有的一切都以極緩慢的速度在流動,可在同時,又仿佛有帶著毒的藤蔓在那雙眸中蔓延。


  閩皓揚清朗的聲音放柔,“先坐吧。”


  白芯蕊的雙腿被這一聲下了蠱術一般,竟然無了知覺,隻隨他的旨意趨至木椅上坐下。她接過閩皓揚推過來的茶盞,低著鳳眸沒去看他。那淡淡的茶香潤在潮涼的暮風中在鼻間挑弄,如甘醇美酒一般,熏得人不飲自醉,神魂飄飄了。


  閩皓揚放了茶盞,對其他站立的三人道,“你們都先坐吧,還不急。”


  “是!王爺。”齊聲落罷,堂上三人紛紛坐下,麵色平淡,其實內心各有各的情緒。


  過了沒多會,堂外有人來報,道是兵士們皆在湘安府門外準備妥當,靜候命令。閩皓揚剛將那名報信的兵士遣下,耳畔便響起一股輕盈如水滴的聲音,“王爺?”


  閩皓揚循聲側過眸去,見白芯蕊正以一種沉靜中帶些許笑意的眼神望著自己。他一時詫異,卻從中覓的一絲決然之色。


  “王爺,不如我們現在啟程吧,便不再此打擾石大人了。”白芯蕊的唇角綻出一朵清蓮般的笑,一對星眸在這抹微笑中緩緩睜眨。


  閩皓揚臉色一緊,目光不移白芯蕊的深眸,卻一眼撞入她凝視的目光之中,刹那間清且淺的眼神中仿佛有一尾斑斕的魚款款遊過。


  “好。”靜默片刻,閩皓揚隻吐露一字,繼而對堂上另外三人正色道,“蔣淩夜離二位將軍,速速準備,我們即可啟程。”


  二人起身,拱手言退,此時石逸淵對閩皓揚躬身道,“王爺,如此天色已晚,為何如此著急啟程?”


  閩皓揚慢慢立起身子,負手前移了幾步,清淺的笑意在唇邊浮起,“本王在此已叨擾石大人多日,加之朝中催促,還是早日啟程回京為好。”


  石逸淵麵露難色,其實心中慶幸非常。他巴不得閩皓揚趕緊離去湘安,之前的罪過便不用再追查下去。京都距離此地還尚遠,派人前來調查,還是許久之後的事情,還留有諸多事件再從中商議對策。


  “那,下官便謹遵王爺之意,即刻派下人去幫王爺王妃整理東西。”


  閩皓揚本若有所思地望著門外的梧桐樹影,聞聲銳目一掃,最終停在石逸淵的臉上,隻道了一聲,“好,你先去吧。”


  白芯蕊已下了木椅,立在閩皓揚的身後,循著他的目光看去,隻有斑駁的樹影,在淡淡的餘暉下泄了紅塵一地。


  她一直無言,不知此刻該以什麽詞眼作為兩人獨白的開場。或許,是因無話可說,隻是這種前後若一體的陪伴,才能緩解心中已久的隔閡。


  閩皓揚早已發現身後白芯蕊的存在,悄聲間將她的手指輕輕握在手心,卻不言語。他慢慢回過身,看著淡淡紅顏的白芯蕊,嘴角笑意淺淺隱匿,移步將她拉出了屋子。


  夕陽餘暉灑滿庭落,溶溶的金色渲染了白牆烏瓦。


  閩皓揚拉著白芯蕊的手指,繞過低低的梧桐影叢,眼前是青石小徑,卷起的樹葉如蝶衣曼舞,而聲聲令人心情激蕩的鳥鳴蟲喧便在這淡淡的暮色中縈回流轉。


  白芯蕊不知他之意,便這般跟隨他來回走尋。或許是睡過一覺,此時的她分外清醒,連之前病愈的虛弱亦消失全無。


  二人走至長廊之上,婆娑的光影被遮在頂上的藤蔓。白芯蕊遙見那側的石門已經關閉,想必是石逸淵離去之時吩咐下人關上的。


  她此時掙脫開了閩皓揚的手指,一人立身前眺望。暗影灑在她身上,覆上一層添了幾分儒雅文靜,隻是那眉宇間突又帶來幾分倦怠疲憊,那不過是感懷淺哀之色。“你說回去之後會有湘安府中這一番風景麽?”


  閩皓揚怔怔望著她,皇宮裏亭台樓閣數之不清,飛簷走廊連綿不絕,而那金壁輝煌的宮闕殿宇更是看得人眼花繚亂,常迷局中,這小小的湘安府怎會比得上?!


  “皇宮內院怎不比湘安府繁華的甚多?”他有些讀不懂白芯蕊此時的心境,仿佛眼前的人全身隔著一層黑暗的幕布,令自己無所適從。


  白芯蕊依舊透過枝椏的細縫看一道天際,那種想抓卻抓不住的惘然和惆悵,漸漸在意識裏慢慢散開,“你說的對。”她停了片刻,繼續道,“你說回去之後我們還會像這樣麽?”


  她說的很平淡,語罷,還回過眸來衝閩皓揚一臉輕笑,神情妖媚懶散,慵然中既見幾分滿含曖昧的魅惑,又似帶著洞察明了的靜睿和歲月彌逝後的無奈。


  閩皓揚上前重新拉住白芯蕊的手指,在身後深深懷抱住她,“芯蕊,你不用擔心,回去京都你便是我的皇後,誰也改變不了。”


  白芯蕊翻手脫離開他的霸占,將他的一隻手指放在手中來回把玩,自言自語般,“皇後好大的地位,我怕自己駕馭不了。”


  她沒有道出,自己心中最懼怕駕馭不了的,不是皇後的地位,而是閩皓揚作為皇上的地位。他的權力,可以讓自己一時成為皇後,亦可以讓自己打入冷宮。


  一切,隻在他的手中。


  即使自己真正成了皇後,又有何辦法來管住他一位叱吒帷幄的皇上的真心?!


  白芯蕊眼中瞳仁一瞬,唇角勾了抹極淡的笑,卻逸出一縷輕歎,似有萬分惋惜在心間,“我不想失去你。”聲音低到不能再低,近乎溶入無聲的暮色之中。


  此時的閩皓揚正伏在白芯蕊的肩膀盡意嗅她身上獨有的清香,絲毫沒有聽見自白芯蕊口中輕吐出的話語。他隻聞風聲大了些,樹影在搖晃不止。


  便這樣二人靜默相擁了良久,白芯蕊忽見樹影之外匆匆閃幾個人影,便脫開了身子,回身對閩皓揚道,“有人來了。”


  閩皓揚衝她頷了首,“走吧。”他趨前一步越在白芯蕊的身前,向著長廊的盡頭走去。而心陷躊躇的白芯蕊見他這般,隻得隨在他的身後一齊出了長廊。


  此時的餘暉還不曾退去,半邊天空還殘留著燃燒似火的夕霞,將落日下的湘安府門染成緋紅色,每磚每瓦都散發著朦朧的光彩,來往每個行人的臉上都籠罩著片紅暈。


  眾人正立在湘安府門前,作最終的道別。


  蔣淩吩咐眾兵士先作等候,趨步湊在閩皓揚的耳畔輕語道,“王爺,準備完畢,隨時準備出發。”


  閩皓揚輕輕頷首,似想起何事,便問身邊的夜離,“夜將軍,怎一直未見王公公?”


  夜離上前回道,“回王爺,公公道是急於回宮向眾大臣回報王爺的情況,早一步先回去了,便不曾來打擾王爺。”


  “嗯。”既是這樣,閩皓揚便沒再管他,轉而對麵前的石逸淵道,“石大人,數日叨擾,還望大人莫要介意,今日本王便回去,待今後有機會再來此陪石大人飲幾盅。”


  石逸淵身後立著他的夫人,還有眾位侍從。他聞言臉色悵然,“王爺這是說的哪裏話,既是王爺於此,下官深感照顧不周,還請王爺恕罪才是。”


  閩皓揚清淺一笑,語中似有濃重深意,“罪下次再來恕,本王還等著下次與石大人一醉方休。”眸中剛才還是溫熱的光芒,卻在笑開的那一剎那慢慢褪去溫度,頓時清如寒潭。


  石逸淵聽聞此語,心中卻瞬間怔住。閩皓揚的話雖表麵上是客套,但其中卻隱隱有一種研判的氣息。看來,這個王爺即使離開,那事亦不會輕易擱置。


  白芯蕊目光從閩皓揚移至石逸淵身上,心知二人無聲對白之間的交鋒,那眸中帶著一絲了然的淺笑,故意轉移話題道,“夫人,你的病可好了?”


  知府夫人一驚,循聲移眸,原來白芯蕊在喚她,“好了,多謝王妃關心。”她不由臉微微一紅,生怕被人看穿內心。


  “這便好。”白芯蕊一聲笑過,轉而對怔怔出神的石逸淵道,“石大人,以後還要好生照顧夫人,切莫再讓她動了心神。其實夫人當初所得為心病,還需石大人盡心才是。”


  石逸淵猛然抬眸觸上白芯蕊的眼神,沒料想竟是這般。他側眸瞥過他的夫人,隻見她正低眸不語,似有千萬言語全在那垂下的眸中。便在那一剎那間,他的瞳仁中似乎浮起了迷蒙的水霧,可眨眼間卻又消逝無痕。


  “謝王妃,下官定然照辦!”聲音決然,卻夾雜著無奈的感傷。


  白芯蕊含笑示意他,卻於心底暗歎一聲。天色已晚,她沒有多作停留,而側眸對身邊的閩皓揚道,“我們走吧。”


  閩皓揚沒再多言,隻衝她略一頷首。


  二人最後同石逸淵寒暄了幾句,便在蔣淩的指引下向著馬車走去。


  微寒的晨風拂起白芯蕊的衣袂長發,她卻毫無知覺一般,隻是怔怔的走路,那清亮的眸子似要穿透茫茫虛空望到極遠極遙之處,又似早已望到盡頭,所有已盡在眸中。


  “走!”隨著蔣淩的一聲喚,馬車開始緩緩前行,眾兵士在其後緊緊追隨,而蔣淩,夜離二人騎馬在馬車前麵引路。


  誰皆不曾抱怨,是誰人決定要在暮色之時趕路。誰皆沒有表情,隻在淺淡的餘暉下生出不適身份的紅暈。


  他們心中隻知,正坐在馬車裏的是未來的皇帝,和皇妃。而自己的任務,便是保護他們登上肩負天下,至高無上的位子。


  別無其他。


  偌大的京都,街上彩燈相連,駿馬交馳,雕鞍如雲,馬車往來頻繁,人影團簇擁擠,喧嘩起伏,柔綿的叫喧聲自街道高樓上嫋嫋散開,蕩出一縷安平盛世的清音。


  早間市井之間便有百姓奔走相告,道是王妃偕同騰王一行,正在來京都的路上,不出五日便可以進入城門。


  城牆上已被朝廷加緊人手,見大批人馬入城,必以最快之速進宮稟報。


  不止京都百姓,連宮中大部分權臣聽聞此消息,亦是喜上眉梢,派府中小廝沒日沒夜恭守在城門之外,一有消息,速來相稟。


  如今已是三日過去,大街上依舊繁華似錦,百姓們用自己的方式來慶賀騰王回歸。依宮中貼在大街小巷的告示所言,再過兩日,騰王一行便可抵達京都。


  第四日清晨已過,早朝未上,此時的天朝皇宮還處在一派清淨之中。流淌的晨光透過碧簷金瓦,瓊樓飛閣一直染到白玉般的階欄。


  高大的宮殿之中正立著一道淡淡的身影,暖風穿過柳梢漾起她豔紅色的宮裝,裙袂飛揚的剪影有些飄逸不定的錯覺,身後華麗殿宇幽寧的晨景都壓不住她豔麗嫵媚的模樣。


  她,正是雲霓裳。


  雲霓裳優雅地佇立在宮中的水池之畔,一雙媚雅的鳳眸直直望向吮著晨露的荷花,心中若這滿池蕩漾起的水波一般,難以平靜下來。


  因昨夜自宮外得來的消息,騰王一行已行至距離京都不足百裏的州郡,若馬不停蹄,今日黃昏時分便可到達。若期間停下歇息,亦不過是明日正午。


  此時的她正身著一襲絳色紗裙,若輕紗修長曳地,玉釵斜橫挽烏鬢,青絲婉轉。臉上的妝容極為精致,舉止間儀態高貴,眼底些許的憔悴卻沒有影響她驕傲的身姿,嫋娜的身影立於晨光之下,端莊雍容,一如從前。


  不知覺間其後已有一人悄然停駐,聲音低沉,“娘娘。”


  她嫵媚回眸,眼神所到之處,仿佛要將一切美好的事物全淡去了光彩,“何事?”她的平靜,不是因昨夜難眠的倦意,而是壓抑已久的心結。


  那人依舊躬身低眸,聞言立即回道,“娘娘,自數十裏之外飛鴿傳書來信件一封,請娘娘過目。”


  她的臉上終於無法繼續沉寂下去,聲音略帶急切,“速速呈上來。”


  “是!”那人一擺拂塵,躬身前行幾步,自懷中取出一張紙條,雙手奉上前。


  她自衣袖中款款伸出白皙的手臂,將紙條接過,放於眼簾展開,隻字兩行,“不出明日巳時,騰王身安,望娘娘勿念。另,心石猶在,聽命。”


  她將手臂一垂,紙條飄飄沉沉,被風一揚,落在了水池的波麵上。


  “誒,娘娘……”擺著拂塵那人神情一慌,看著紙條被打濕沉下池底而無能為力。他早猜及其上肯定是關於騰王閩皓揚的消息,必對娘娘有用,怎能這般丟棄呢?!


  “無礙。”她拂手擋住,繼而臉色肅穆道,“你此刻速去城牆,讓守在城門的雲將軍速派一名親信沿著通向裏蘭縣的方向,快馬加鞭尋得騰王的蹤跡,後私下告訴夜離將軍一事。”


  那人眼神精明,見勢連忙將耳湊上前。她在那人的耳畔輕語幾句,收回身子,拂手示意那人繼續去辦。


  那人凝肅的麵容漸漸升騰起恭謹應和的笑意,退後一步,拱手道,“請娘娘放心,奴才定原話告知雲將軍。”


  雲將軍乃雲霓裳的族中遠親,自從她暫時當政以來,便提拔族中男眷在朝中任各類大小官職。此時朝野上下一部分勢力已成了她不可撼動的後盾。


  待那人退下,雲霓裳眉間神情慢慢凝結。既然夜離的心中僅字提及了白芯蕊,便說明白芯蕊一直在騰王的身邊。看來,有騰王在,加之二人一路肝膽,必定不好再動那個女人。


  不過,如此亦不用懼怕,僅憑自己在朝中的勢力,動她一個小小的妃子,不是輕而易舉之為?!隻需從中作一些梗,誘騰王將白芯蕊打入冷宮,定不是難事。


  想及此處,她的臉上漸漸由清冷抿作一抹極淺的笑意,悠深的眼瞳中暗隱著一絲極不符合玉容的詭異。


  她看著滿池粉白晶瑩,仿佛隻刹那之間,池中朵朵荷花便自水中遙遙升起,倏忽綻開,一片淡雅靛青充斥滿目。


  隻待明日的晨曦來臨,那人,便回來了。


  暖風熏醉,至春宮的花園中染了芳菲,百花熱熱鬧鬧的爭相綻放,蜂蝶流舞,濃鬱花香鋪疊明豔。最是那至極的溫柔,便要數池中幾株正豔的荷花了。


  不知過了多久,雲霓裳看著眼前的勝景慢慢模糊了深眸。無數個似這般的清晨,她便這般看著滿池的荷花呆滯。她猶記得在騰王府之際,閩皓揚最愛看自己穿上繡著荷花的服飾,道是荷花最配自己的風韻,清雅脫俗,香遠益清。


  盡管她心中明知,其實在閩皓揚的心底,不是最愛荷花的,他始終最愛的,是積雪花。可是即使如此,那又如何呢?積雪花已經凋零了,如今隻有這荷花才能在季節裏綻放。


  倏而耳畔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繼而一聲清亮的嬌呼打破池畔靜籟。


  “娘娘,殷昇將軍在宮外靜候。”一名宮女在雲霓裳的身後怯怯施禮,聲音蕩漾在晨光灑遍的水池中,圈起一層絢爛的波紋。


  “引將軍到至春宮正殿。”她輕聲呢喃,麵上無動於衷,卻眸色疏冷,眼底顏色愈來愈暗沉。殷昇已多日不曾上朝,據暗中探報,道是殷昇出了京都,向著金陵方向而去。


  金陵,地處南部,與殷昇家鄉絕緣,亦無他的勢力範圍。想必是暗中有隙,定有著不為人知的秘密所在。而後來自夜離口中知,閩皓揚留在湘安郡,同金陵頗近,莫不是與騰王有關?!這亦是雲霓裳所擔憂的,殷昇一直同騰王不冷不熱,誰知他心中何想。


  此時,殷昇一回京都,便來宮中相報,極有可能是怕她心上起疑。總之,殷昇此人定不簡單,一查他暗中結交便明知,其後是陰謀,還是忠心。


  雲霓裳緩了神色,輕移蓮步,離了水池,進了至春宮的正殿。


  殷昇此時已在殿上靜候,聞聽腳步聲,連忙回身,見雲霓裳正跨進門內走來。“末將參見貴妃娘娘。”他拱手在側,見雲霓裳正從自己的身前經過。


  雲霓裳坐在正殿上的梨木椅上,伸手出袖。示意殿上的宮女奉上茶。傾了兩杯,她將眾人遣下,便轉而款款對殷昇道,“將軍不必拘禮,快快請坐。”


  殷昇麵露難色,有些觸不敢為的模樣。他本對雲霓裳這種高貴而又嫵媚的女子有一些心上的抵觸,加之她款款多姿,更加重了隔絕之感。


  “是!”他雖不願,但還是坐在了距雲霓裳較遠的側座上。


  雲霓裳漠然抬眸打量著他,見他隻低眸不語,既不道今日來此作甚,亦不主動道之前的行蹤,莫不是再等自己點出?


  她暗暗一冷笑,映在眼皮上的淺淺睫影在晨光下似脆弱的蝶翼般輕輕顫動著,牙關間輕吐出幾字,“不知將軍前幾日去了何處?本宮怎尋不見將軍了?”


  殷昇此刻抬眸靜靜的看著她,神情間是從未有過的端嚴,那雙總是帶著清冷的眼睛此時一片平靜,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他一拱手,“回娘娘,末將前幾日病恙臥榻,待身體好轉之餘,便出了京都,到南方一帶體恤了一下民情。”


  “將軍去了金陵?”雲霓裳優雅地端起白玉茶盞,湊在唇邊輕抿。不時用餘光打量著眼前的殷昇,見他墨玉般深邃的眸子裏慢慢劃過了幾道讓人看不透的細碎鋒芒。


  殷昇心中驀然一驚,雲霓裳果然暗中派人盯著自己的行蹤,不過看來她仍有很多事情尚不清楚,今後行事定要隱秘了。


  “看來娘娘消息頗為靈通啊,末將不過去金陵看望了下故友,順便一路尋了騰王。”


  雲霓裳早知南王居在金陵,同殷昇關係頗佳,此時他的話亦不無真實。“將軍可有好雅興。不知可覓得了騰王的行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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