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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代價

  疲累的少年一路走到了學院的宿舍區域。熟悉的微微朽木氣息重新盈滿了鼻腔,讓知秋取回了常年以來的安心感。多年以來,他都是伴隨著如此氣息成長。在春天的朝陽清晨悠悠醒轉,在夏日的烈日之下趕赴教室,踏著秋風的腳步回到宿舍,在冬雪的催促下陷入沉眠。一幕一幕的場景在眼前劃過,少年不清楚未來,不過他幾乎能夠確定若是今後回憶起曾經虛偽的幸福生活之時,都會想起此時所聞見的朽木氣味。


  就連現在想起來,知秋都會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絲微笑。


  知秋一身的傷口,自覺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將渾身的衣服換一套,灌裝一桶清水將身體洗乾淨,再經過一個晚上的歇息的話,他幾乎可以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們是孤兒……無人會對他們的安危負責,從年幼之時,他們就不得不為了各自生存下去而努力。和善的師兄師姐們確實會想年幼的弟妹伸出援助之手,但是歸根結底,自己的命運還得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歲月教給他們的是堅強。


  一如經歷了形形色色的夢境般的遭遇,然後悠然醒轉回到了現實的世界。周圍洋溢的是真實的寧靜,這道路已經數不清多少次走過,唯一的意外性是突然出現在路邊想要嚇唬自己的同學。就現在看來,當時會被嚇一跳的行為未免不是一種救贖。


  期許的場景沒有出現。想也知道,時間已經進入夜晚,而夜間外出時宿舍規定所明令禁止的。唯有知秋這種膽大包天的傢伙會鋌而走險,為此不清楚被宿管的老師們抓住責罰了多少次。


  老師們都不喜歡知秋的行為,不如說所有形面上的管理者都不會喜歡超出自己掌控範圍之外的存在,知秋一直以來都如同歡脫的黑羊,時不時跳出羊圈追尋自由的味道,讓農場的管理員著實煩不勝煩。即便如此,老師們也沒有真的放棄知秋。


  他認為那是出於老師們職責與關愛的緣由,就現在看來,事實卻是大相徑庭。


  些許的「乖學生」不會做出忤逆規矩的行為,得到老師們讚譽的同時,也就失去了知秋一般發現真相的機會。


  發生在牆壁外面的一切,並不是意外造成的悲劇。在屍體的堆積之中,知秋曾草草地瞟過一眼,看到了熟悉的人,有些人卻怎麼也沒有找到。


  眾多相同的學生身著相同的制服,找不到全部也情有可原。然而身披著顯眼灰色披風的老師身影,平日中都是可以一眼看見的。知秋可沒有忘記……畢業典禮之後的師兄師姐們可是由這位老師所帶隊離開,殉難者裡面卻沒有他的身影,這點未免不讓人猜忌。


  知秋雖然並沒有足夠的證據確定,但並不妨礙他天馬行空的猜想。恐怕此刻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老師們其實是充當「牧羊人」的角色,將一眾天真浪漫無憂無慮的小羊羔們,帶領著送進了血腥的屠宰場之中。


  無論事實為何,讓知秋炫目的災難性的大火,引發的緣由的火把之一確實牢牢地握在這位老師的手中。


  那也曾是自己依賴的長輩,教育自己的人。


  「沒有人不為自己的生存付出代價。」知秋沒來由地想起了這番話。


  那是不知道多久之前,他在課堂上偶然聽聞的「知識」之一。那時自己枕著從窗檯吹拂而來的微風而昏昏欲睡,天知道講台上的老師講知識點講到了何處,也不清楚為何會引出這麼一番結論。


  女老師站在講台上,灰色的斗篷草草地披在身上,微風將末梢的髮絲和衣角一起輕輕地吹起,若是坐在她的附近,還能夠聞到某種沁人的清香。女老師是一位美女,指不定是多少少年心中敢想而不敢說的夢中情人。知秋可沒有餘韻去欣賞,他正在和纏綿的睡魔做著「慘烈」的搏鬥。他看不見老師的表情,迷迷糊糊聽進去的話,卻不曾想到會深深地根植進自己的記憶之中。


  因為她是教導「牆外歷史」的老師,那天所講的「知識」和她原本的科目沒有任何的關聯,知秋才會因此而印象深刻吧。


  「沒有人不要為自己的生存付出代價,」她說,「災難來臨之時……格局改變,所有人都值得懷疑。」


  當時聽時不以為然,現在看來她明顯是意有所指。


  無可否認,「教師」是一階級的存在,對如今的知秋而言是十分危險的。


  可是……知秋在一邊走著一邊思考的過程中,困惱地咬了咬自己的小指頭,這是他在陷入泥沼的思考中習慣性做出來的動作。


  以今天的見聞看來,女老師未免沒有提醒的意思。


  但為何要專門提醒自己的學生們?難道那一階層並非都是敵人么?還有更之前的疑惑……既然一開始就是對立的階級的話,為何要專門教導知識。像是語言歷史之類的還好說,未免不存在胡編亂造的可能,而大多數的數理化知識確實是能夠經過事實的檢測的,實驗的論證可以說明它們並無錯處。


  這都是此時困惱自己的疑惑……即便可以做出無責任的猜想而不需要認證,依舊缺少了決定性的證據。


  陷入思考中的知秋讓他忘記了一些現實里的東西。


  他躡手躡腳地躲開了宿管的視線,以不被他察覺的角度潛進了宿舍裡面。即便他處於走神的狀態,這等舉動對他來說著實是輕車熟路。


  然後他在走廊的拐角處撞上了自己的室友之一。


  學院採取的自然是幾個人分享一間宿舍的規定,四個人一間宿舍。彼此身為同學的同時,也是作為更加親密關係的舍友一同成長,關係非同一般。集體的生活少有秘密可言,晚上沒有上課的預定所以知秋得以行動。他的行蹤無法瞞騙他的室友,所以一開始就好好地打了招呼。


  雖然一窩的「好孩子」都不允許他做這麼荒唐的事情,知秋卻不會在意他們的意見。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是自己的事情,斷然不會因為他人三言兩語的反對就斷送他長久以來的計劃。


  知秋便是這種「壞小子」。就事實而言,他的好奇心著實給自己造成了天大的麻煩,本人卻不因此而後悔。有些事情……若不以鮮血的代價去發掘的話,那麼它便永遠地埋沒在黃沙之下。死人是不會說話的,無論再如何祈求,沾染在青石磚牆壁上的血紅鐵鏽僅僅會向他訴說曾經遭受的悲劇,而不會訴說悲劇的具體細節。


  知秋在拐角之處撞上的舍友,當初是最嚴厲反對他行為的人物,苦口婆心地勸諫了許久,眼見無法改變知秋的意向也就作罷了。


  因為是……大人們眼中,最為頂級的「乖孩子」吶,在課堂上甚至被點名指姓地和其做出比較,用以區分乖學生和壞學生。當然知秋也不會因這點小事情而生氣。


  班長也是自己無可替代的夥伴。


  在班上擔任了十年高齡的班長職位,以至於所有人稱呼他都變成了「班長」,原本的名字反而在記憶里變得模糊不已。


  班長一副文質彬彬的面容,衣服穿著得一絲不苟,對待任何的事情都極為認真。習慣性的動作是微微揉搓著自己的額發思考事情,連知秋也不可否認思考著的少年洋溢著理性的光輝——身為班長成績自然也是極佳的。


  在拐角之處偶然撞見自己,對方也是睜大了眼睛,驚訝著說了一句:「你回來了。」


  如同那麼多歷歷在目的歲月,在放學后,在參加勞作后,在調皮搗蛋被狠狠地懲罰后,無論何時回到宿舍,班長都會以這麼如斯的語氣說一句「你回來了」。


  那麼漫長的時間,如同酒釀的歲月積累,每日的厚度都在加深,等待他發覺之時,它已經變成了醇厚的人間美味。


  讓知秋有著回家的實感。


  這讓少年完全地放鬆下來。這裡是最為安全的地方,饒是喊上一句,整個宿舍樓的男生都會全部出動,甚至是沒有道理地會堅定站在自己的一邊。


  放鬆下來,才陡然察覺到身體的沉重。身上的傷口隱隱發痛,渾身的汗液和血液黏在身上頗感難受。知秋覺得自己急需要休憩,並且……需要給大家說出實情的真相。


  他當然要說出來,告訴大家這一切都是一個騙局,一個天大的謊言。


  他沒有不自量力地想要獨自一人承擔一切,如同小小的螞蟻無力負擔沉重的鐵塊。最好的辦法便是尋求集體幫助,知秋自己也是屬於集體的一員,自然也會知曉集體的力量究竟多麼的強大。


  知秋吶吶地剛要開口,發覺在宿舍樓的走廊上並不是一個極好的說話地方,也便微微地擺擺手,朝著自己的宿舍走去。


  因為還有著兩位室友,他們和班長一般,應該要第一時間知曉自己的發現。


  雖然反對自己的行動,也好好地對宿管進行了搪塞,原則上每個晚上宿管都會檢查宿舍的情況,以確認每一位學生都在。而正是舍友們的掩護,讓他得以有自由行動的機會。原先他會認為宿管的檢查是否太嚴格……現在看來反而是程度過輕。


  他推開宿舍門。引得坐在桌子上溫習功課的兩位舍友將目光投過來。


  看著知秋身上一身凄慘的模樣,俱都大吃一驚地圍過來。


  「你搞什麼呢?怎麼弄成這般模樣?」急切的表情溢於言表,知秋用看著都能夠感受到他們關心的態度。雖然一眾的男孩平日里小打小鬧不間斷地進行,然而同伴若是真實遇上了危險,定會毫不猶豫地伸出援手。


  這正是自己的同伴啊。


  值得信賴的夥伴……再沒有託付秘密更好的對象了。


  知秋張口,滿腔的憂鬱剛要脫口而出,他想說出一切,描訴今天所見識到的悲劇,告訴大家這是個陰謀,不採取行動不行。


  對於自己,知秋也想要被幫助,想要尋求慰藉。事實對於一位少年來說,獨自背負著實太沉重了。


  話沒有說出口。


  知秋想起了某個關鍵的事實。


  如同某人死死地扼住了自己的喉嚨,讓他半個字也沒有辦法說出來。痛疼加劇,渾身彷彿流失了過多的血液使得止不住地發冷。


  他感覺有著某雙虎視眈眈的眼睛站在不知名的暗處悄然盯著自己,秘密一旦敗露,便會兇猛地撲過來撕開自己的喉嚨。


  女老師教導的話再一次回蕩在他的耳際。


  所有人都值得懷疑。


  他認為堅不可摧的壁壘,早已經變得千瘡百孔。根本不存在絕對安全的地方,每一個地方每一個時刻都要被自己的安危而膽戰心機。


  每個人都為自己的生存付出了代價。或崇高反抗,或投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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