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洞里之人
伶七嘴角抽動了一下,不自覺地抓住了劉白的袖子。
劉白卻緩緩地往前探了探身子,看著那密密麻麻,層層疊疊擺放著的果真是一具具屍身,不由得長嘆一聲。
他這一聲長嘆尤為空曠落寞,聽得伶七一驚。
只聽劉白的聲音有些悲哀:「許兄弟,我想看看他們是何人,這麼放在這終究不是歸處,要是可以,我們好生安葬了這些人吧。」
伶七拽了拽他:「這洞里無氣味,怕是在這許多日子了,你就是想安葬也不知是誰,總不能立個碑寫著『一群人』吧。」
劉白聲音有些哽咽:「看穿著應該是一群兵將,他們萬里征伐,卻連個安身之所都沒有。這些人的子孫後代若是知道了,恐怕要夜夜驚憂難安。」
伶七聽著他的聲音,再看看這些人都是身穿軍裝的兵士,看樣子還是當朝的兵甲,點了點頭:「空山埋荒骨,馬革裹屍還。這些人還不知是哪個香閨女子的夢中人呢。埋了吧,埋了吧。」伶七未待說完,卻看八尺的劉白眼含淚水。
她這有點慌了手腳,沒想到自己面前的是如此感性的一個男人,趕忙轉移話題:「總是要看看他們的身份的,立個碑,讓后能尋找,祭拜。」
劉白別過臉擦了擦眼淚,看著伶七關切的眼神,感謝地對她說:「我沒事,只是想起了我的父兄。他們都是書生文人,卻被強征為兵,至今下落不明。今日我看到此情此景,尤實痛心。」
「太平了這麼多年,你不找找?」
「我父留下遺志,天下文人盡歸直諫堂所詔,直諫堂被大火燒成了灰,但總有後人在世,他老人家讓我等著,若有一天朝天珏面世,我要憑著劉家的地位號召南方仕子為天下文人正名。」
伶七一驚:「我可以詢問令尊的名諱么?」
劉白正色道:「隴中名士劉循。我是劉循幼子劉柏。」
竟然是他?伶七這一刻差點哭出來,巍巍直諫堂曾執掌半壁江山,天下仕子文人十之八九出自其中,沒成想她和劉白竟然一個沿街要飯被拐賣,一個當街賣貨被毆打。
文人都做了體力活。這個世道能好了才怪。
但更讓伶七震驚的是,約二十年前,南北有兩聖,北為陸橫,為北地悍匪,一生劫富濟貧,年幼時曾被一落魄書生所救,所以一生敬重文人。只要書生文人有所求,必定仗義相助,被天下寒士所敬仰。但結局不好,沒待新皇登基便在自己的承浣山莊殞了命。
而另一位就是面前這個哭花臉的少爺的父親,劉循。
劉公身居隴中師承直諫堂,劉府乃巨富之家,賓客門客無數,文人豪客絡繹不絕,人說富不過三代,他們家卻香火鼎盛,一路富了下來。
看來,到劉白這戛然而止了。
但可喜可賀的是,伶七在子夜樓曾特意打聽了這兩聖的消息。據說,陸橫確實不在了,他鐘情於一位鄉野女子,卻不料這女子是一個細作,害了他全家。而劉白這邊更邪乎,劉家知道自己會被直諫堂牽連,所以在郭師我去抄家之前散盡家財,但這個事情彷彿還有隱情。
不論如何,伶七總算在多年後找了一個沒有骨血關係的親人,心中一暖,伸手摸了摸劉白的頭髮。
劉白本難過著,突然看到伶七一臉慈愛的撫摸他,心下一毛,岔開話題:「我們先看看這些人到底是誰。」說完就想靠前,伶七一邊口頭應允,一邊默默後退。
郁光又不是個能哄孩子睡覺的人,在他有些失眠的夜裡,就把孩子們聚集到一起,開始講鬼故事。看到孩子們嚇得瑟瑟發抖,這廝再回去必能睡個好覺。
這時,旁邊一個弱不可聞的聲音傳來:「動了必死。」
這聲音若有若無,飄若蚊蠅。伶七聽完后不動聲色向下矮了身子,讓自己隱在黑暗裡。而劉白上前一步,把她掩在身後。
那個聲音繼續道:「你們別怕,我也是將死之人,沒有力氣掩埋我的兄弟們。他們屍身不腐,是因為身中劇毒,所以你們不能碰。」
劉白問道:「你是什麼人,遇到了什麼事,怎會如此慘烈?」
那人略略往前爬了爬,借著光亮可以看見他面目青紫,眼睛紅腫,身上都是刀傷,不像是暗處爬出來的,倒像是從地獄里掙脫而出的。
伶七此時真的想告訴他,說事情就說事情,爬出來嚇人多不好?
那人彷彿已經力竭,支撐著自己說道:「我是九尚中都城六王爺家的騎兵,護送二爺來尋公主,郭賊在半路攔截,在我們駐馬的村子里的井水中投毒,我們幾個體力好的護著主子跑了出來到了此地,可是郭賊根本沒想讓我們活,你看看,看看我的弟兄們,一個一個的都沒了命……」說到這裡,他突然跪在伶七和劉白的面前,涕淚縱橫。
「我聽二位義士的言語,知你們是良善之人,我們一百六十七人出城,如今只有主子一人能活,他的性命是我們所有人拿身上的藥材救回來的,求求你們,救救我家主子,送他回中都。褚梁在此叩謝了!」說完是一個接著一個的響頭。
伶七和劉白想扶他,卻不知該如何下手,他連磕頭磕出來的血印都隱隱發黑。伶七看著心裡難受,連連答應了。不知這人的主人是何等的人物,竟能讓他們如此捨命相護。
這人感激涕零:「只要主子能活,我們就都沒白死。恩公,我就是入了輪迴,來生也必將報答你們的恩情。」
劉白不忍:「哥哥,我既然答應你,千難萬險我也會做到。我們這就帶你出去,救你性命。」
褚梁悲愴:「恩公,不必了,我是不成了,我是怕我死了對不起二爺。可我全了忠義愧對於她啊。」他邊說著邊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遞給劉白,眼含熱淚對他道:「恩公,你可曾娶妻?」
劉白搖頭,暗自納悶,這麼義薄雲天的時候難道還要介紹個媳婦兒?
那人坦誠道:「那就好,我有一未婚妻子,在中都劉家村楊柳溝,叫蓮生。我是回不去的人,以後也麻煩你照顧了。要是,要是,你不嫌棄,娶回去吧,她溫良賢惠,孤身一人,要是等著我,可別耽誤了一輩子。」
劉白驚嘆:「使不得,使不得。要不我還是搶救一下你吧。」
褚梁轉頭看向伶七,伶七嘆了口氣:「要是我們尋到了她,必將好生安頓,要是可以,給她找個好人家。可她若是不肯,我們也沒有辦法。」
褚梁道:「不成,她身子弱,沒有個傍身的人可如何是好?」
伶七看他是真心為那姑娘著想,換個角度寬慰他:「不必擔心,人生路長,她還會遇到好的人。」
褚梁神色一暗。
伶七繼續寬慰:「那我們.……幫著找個疼愛她的,孔武有力的男人。」
褚梁眼色一暗。
伶七怕她還不放心:「再生兩個可愛的娃兒,一個長得像她,一個像他爹。」
褚梁身影一晃。
伶七想了想繼續道:「嗯……夫妻恩愛,男耕女織,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褚梁一口老血吐出來,訥訥道:「哪有男人那麼大度?伴你一生的本該是我的,是我負你啊!」說完轟然倒地,沒了動靜。
伶七慌了,轉頭看劉白:「這.……我是不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
劉白嘆氣:「你也是男人,怎會不知?男人深愛的女子,別人碰一下都忍不了。何況,是讓別人去照顧她的一生呢。若不是不得已,哪個願意放了手。」
「你倒是很懂得樣子。」
「我不懂,可是我的父親對我的母親,我的兄長對我的嫂子都如是。我覺得,或許情深該當如此。」
伶七環顧四周:「但是,問題來了,這裡面躺了這麼多人,一樣的衣著,一樣的打扮,現在連臉色都是一樣的了,到底哪個是他們主子?」
劉白撓頭。看伶七撿了一根木棍挨個戳了戳,剛覺得不妥當,突然聽見伶七一戳之下有一「嗯哼」之聲。
兩人用布包手,把那人扶了起來。
劉白試了試他的鼻息,雖然呼吸虛弱,但還有就是好的。那人臉色暗黑,但明顯有紅暈,隱隱看著面容雖然憔悴,但雙眉俊逸,眉間兩指,五官清晰,透著雅緻清貴的氣韻,想必洗洗臉也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這人竟有些眼熟。
劉白背著他爬出深坑,用周圍的草木編製了兩個籮筐。兩人從山坡處取來黃土把深坑埋了,對著深坑磕了幾個頭,帶著那位公子一起往鎮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