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爭端

  此時桃子對她師父父尚一無所知,別說是性格秉性,即便是名字都還沒問過,所以尚不知道有人能尖酸刻薄至如此境地還能四肢健全地活著,這才如此大驚小怪,若放到現在這個時候,就習以為常了。


  桃子本想著自己被人救了一命,無論如何也該連磕幾個響頭問問人家的名諱,謝謝救命之恩,可不知道怎麼回事,桃子此刻卻根本不想磕頭,不僅如此,連感激也有些勉強。


  她拍拍身上的土,下意識地捋捋頭髮,仰起頭對那人說道:「我沒想尋死,謝謝你救我一命,大恩不言謝,後會有期。」


  說完轉頭就走,她原本為了挨揍的事十分悲傷,這會兒卻感覺好多了,死裡逃生一場十分勞神,此時也覺著困了,她要回去睡覺。


  「留步。」


  桃子想這裡沒別人,一定是叫的她了。


  「你是別離居的人?」


  「是啊。」


  「你們這裡可有個姓陶的?」


  姓陶的?桃子想他們家就兩個人一個朱大師,再就是她自己,可是師父姓什麼她並不知道,她姓什麼她也不知道,於是在這個十分簡單的問題面前,桃子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有還是沒有?」那人臉上略過一絲不耐煩。


  桃子說道:「或許沒有吧……不過也不一定。」


  那人聽了眉頭皺的更緊了,桃子覺得他不耐煩的時候眼睛黑黢黢的,就像剛才那口井,有點嚇人,忙多解釋道,「真的不知道,我們家就我和師父兩個人,我師父叫朱大師可是他並不姓朱,我也不知道他姓什麼,我么,我叫桃子從來也沒人告訴我姓什麼,或許你是找我?」


  那人聽了似乎更不耐煩了,似乎自言自語似的說道:「難不成他唬我。」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桃子站在原地有點不服氣,她想這人著實有點死心眼,既然人家告訴他有個姓陶的在這裡,那麼怎麼就不可能是她桃子呢?反正她也是沒有姓的,那麼或許她真的姓陶也是不一定的。


  桃子回到屋裡翻來覆去睡不著,側卧在地上,地有點涼,脖子底下空著很不舒服,她只好換成仰面朝天的姿勢,屋頂很高,樑上有一隻肥老鼠,囂張得竄來竄去,桃子有點火大,深覺得連老鼠都不把她放在眼裡,羞辱她,欺負她,這是她做人的恥辱。桃子咬牙切齒陰森森地說道:「我可是忍了你很久了。」暗想,自己也給過它改過自新的機會,可是它不識相,那麼就不能怪她心狠手辣。


  以前這個老鼠洞藏在柜子後頭,現在柜子沒了,便沒了遮擋,黑黢黢地縮在牆根,像個醜陋的疤瘌。桃子抄起板凳悄無聲息地靠近,她相信那肥老鼠如此囂張決然不會因為她蹲在那裡就不敢回巢,到那時便要讓它為此付出代價。


  桃子蹲在老鼠洞前,眼看那隻大肥老鼠在房樑上馳騁,十分驍勇,卻總是不肯下來,又過了一會兒,那老鼠也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卻始終不肯跳下房梁,桃子便有些氣餒。


  突然鼠洞里有什麼動了一下,桃子突然反應過來,難不成這洞里還有一個老鼠姘頭?她悄悄地湊過去,果然還有,且不只是一隻,是好幾隻,只是要比樑上那隻小很多,瑟縮著團成一團,也同那樑上的老鼠一般,似乎並不懼怕她。


  桃子嘆口氣,愈發蕭索,她突然覺得自己這樣和一幫老鼠較真十分無趣,索性又回去躺下,身子底下還是很涼。那大肥老鼠又噔噔噔地打房梁竄過,終於回到洞里。桃子扇扇落灰,心想敢情它還是怕自己的,既然它識相,便再給它一次悔改的機會吧。


  她又想起方才遇到的人,她想,如果她的爹娘因為什麼事耽擱卻派了這樣一個人來尋她,那肯定是很難找到她的,或許她爹娘這些年始終沒有來找她,就是因為那個來找她的人十分不靠譜。


  她自己一個人過了這麼多年,唯一學會的就是凡事都要靠自己,萬一今天那個人真的是替她爹娘來找她的呢?需知尋人這件事是最要耐心的,可那人卻似乎很沒有耐心,她決定還是要親自找到那人,再去問問清楚。約莫距離天亮也沒幾個時辰了,何況再等下去那人走遠了怎麼辦?又或者她師父不肯放她又怎麼辦?索性這就出發吧,好在她一向是一無所有的。


  剛要出門的時候,她突然想到,倘若這一趟出去要走很遠的路,又或者那人直接帶著她去見它爹娘,那麼多少總要帶些盤纏的,做了這麼久的工,她本也存了些銀錢,可是這次的事又把她好不容易存起來的家底耗了個乾淨,那麼為今之計也只得如此。


  她翻身跳到櫃檯里,放錢的抽屜鎖著,可這鎖有和沒有對她而言沒什麼區別,她之所以猶豫只是覺得自己這樣有些忘恩負義。


  桃子自言自語的嘟囔:「師父,這些錢我只是借來用一用,等我回來一定會還你的,到時候你若還是生氣就拿大勺子敲我的頭,敲到你解氣為止。」說完又沖著朱大師的屋子磕了幾個頭,這才走。


  桃子記起先前那男人是往南走了,往北去塞外的驛站往南是碼頭,一艘大船每天清晨開往蘇州,還有幾艘小船是開往附近的黃牛灣,黃牛灣可以騎馬進京,看那人的打扮怎麼也不像南下做生意的商人,那麼或許是進京的秀才又或者什麼什麼的……桃子說不上來,天邊剛透出微光,興許船家還沒起航。桃子一路瘋跑正好看到一艘小船起錨,來不及多想先跳上船再說。


  清晨簾幕卷輕霜,涼風挾著陣陣草腥撲面而來,令人精神振奮,桃子剛要找個地方坐下,卻突然發現距離自己不遠的大船上飄過一個熟悉的影子,那一瞬間猶如五雷轟頂,船已經開了,而她要找的人卻在另一艘船上,這是一種令人痛不欲生的尷尬。


  在她深感尷尬的同時,對面的船也開了,可是那艘船要大得多,也比他們的船快得多,目標就在眼前,似乎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她深吸了一口氣,決然地跳下了船。


  曾有一次,她偷了一個江湖人的玉佩,那人十分執著追了她三里地非要將她扒皮抽筋,後來她跳到水裡,橫渡了一條江,終於將那倒霉催的擺脫了,所以桃子一向對她的水性是十分自信的。


  只不過初春清晨的江水可真涼啊,江底的水拍在她身上腿上就像千百把小刀子割她的肉,腳底有一根筋不聽使喚,緊繃繃地拽著她的整條腿,不好了,抽筋了。若是尋常沒什麼經驗的人在水裡抽筋了一定會緊張地大呼小叫,許多人就是因此嗆了水淹死的,她可是橫渡過長江的人。雖然橫渡過長江,卻也不比尋常人好多少,她吸住氣,用力的拍打著水面,希望能有人發現她,可是剛上船的人都各自忙著安頓並沒有誰看到她。她的一條腿用不上力氣,另一條腿努力地踩水,使自己浮在水面上,可力氣終究是會耗盡的,她漸漸失去了知覺。


  桃子再次睜開眼的時候,以為自己在做夢,隨後才想起之前的事,十分慶幸自己還能活著,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句話果然是有道理的,她的「後福」此刻就在眼前抱著胳膊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這人剛巧就是她要找的人,這便是桃子與她師父父的第二次相遇。


  他說:「你果然是想尋死。」


  桃子想說,她並不想尋死,只是大概最近命里與水不合,所以總是在有水的地方栽跟頭。


  「你有什麼事想不開,非得尋死不可。」


  「我大概有許多事想不開。」桃子隨口說道,她嘴上說著,心裡卻再盤算該怎麼開口問他,他為什麼要找姓陶的,姓陶的是不是丟了女兒。如果最後得知她並不是姓陶的人家的女兒該怎麼辦,萬一她就是姓陶又該怎麼辦?她並不覺得,她此刻想這些著實是太多餘了。


  「你若再尋死該找個安靜的地方,上次那口井就不錯。」


  桃子聽了這個話,頓時覺得十分惱火,她固然是沒有想尋死,可是她果真是要尋死,聽了他的話,縱然是此刻不死下一刻也是要去死的,實在是狼心狗肺,鐵石心腸。


  那人似乎並沒有看到桃子臉上的憤怒,只是站起身敲敲桌子說:「如果不想死了,這是船家之前送來的,我沒動過。」說罷,甩開帘子便出去了。


  當然是不想死的,桃子氣鼓鼓地挪到桌旁,兩個餅子,一碟小菜,一碗黃米糊糊,那黃米糊糊還是溫乎的。可見這人雖然說話難聽,心眼兒卻還是不錯的,只是說話太不中聽!

  桃子吃了東西,肚裡也暖和了,身體舒坦了,眼下最要緊的是儘快把事情問清楚。桃子甩逛著從船艙出來,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那人「啊呀」一聲,桃子一看,是個和她差不多大小的丫頭,那丫頭前頭還有個丫頭,年紀稍大一些,鵝黃襦裙雙丫髻,雪白的臉上微微騰起紅暈,桃子想起原來楊婆子每每提及那位投井的姑娘總愛喟嘆一句:「這如桃花似的女孩兒就這樣沒了。」那時桃子只覺得如桃花這幾個字十分不恰當,人是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像桃花一般,即便她叫桃子也不能如桃花一般何況別人。但此刻桃子驀然地想到這句話,並深以為這個比喻若安在眼前這女子身上是十分貼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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