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困獸

  許芳有孕在身,趙鈞默多日呆於書房中處理公務,和衣而睡,一眾家仆皆猜測主子竟如此鍾愛即將入門的二姨太,而眼見得自家主子忍耐至此不由歎道中院果然失勢,女子啊,饒是你有城中商會會長父親做後台又如何,錢怕權,如今日本人又愈是猖獗,商會眾老爺不是都得仰仗著槍杆子和政治勢力活著護著。


  隻是又一日城中剛剛名聲鵲起的梨園名角蕭念梳差人送來的邀約帖子被趙鈞默的貼身副官接下,這才叫人明白,原來自總是有了新人忘舊人。


  一眾家仆倒是好些嘴多好事之人,麵上不說,私下倒竊竊私語,好不歡快。直說是自家主子先生又膩了一位,隻待新人,再添一個。


  往日,雖先生總是不笑,略顯孤僻冷硬,隻是大太太在側時倒有幾分親切之感,眾人皆以為這先生不是留情之徒,不曾想現下倒是新歡不斷,不過這等景象倒是合了眾人的意思,畢竟自來男子多意女子多情,這般才像是真正握權在手的男子。


  好事者皆想看這後院失火的景象,隻是不曾想到,這趙公館內竟不見一絲硝煙,卻又像平靜得如暴風雨來之前的寧靜,緊繃得猶如一根快要斷裂的弦。


  往日裏最是我行我素的大太太也不知怎麽地就焉了下去,終日在她那三層洋樓裏,喚了些唱昆曲的熱鬧熱鬧,邊聽還邊睡,素日裏也就是逗逗貓,倒像是毫無煩憂。


  二姨太也漸漸開始管起事情來,許芳雖沒有明白的名分,但呆在府中畢竟多年,早前又是大太太房中的,大家早已視為二姨太,眾家仆想著,這二姨太的脾氣估計也翻不出什麽大天來,於是便悻悻然每逢談到這事時便散了。


  這日,明晰又自睡夢中醒來,這些日子她總是怕冷,許是那幾天淋雨淋的,但後半夜半夢半醒之間倒好些,好似房內暖和了很多,那被子就似一個熟悉而溫暖的懷抱將她瑟瑟發抖的身子容在了裏麵。每次醒來,她都能聞到被子裏有些還未散去的薄荷和煙草味,還帶著些許硫磺炮彈的氣味兒,隻是她不敢想,亦覺得好笑。


  想是周媽好意或許是為了她能睡得稍安穩些從那兒帶過來的被褥,她從來是不撞南牆不回頭,撞了便會不思不想不回頭之人,每回她也就當是房中燒的熱水管子的作用,醒後讓周媽用些熏爐將被褥的氣味熏走點。


  幾日不出房門,天氣漸晴,她自房中出來,中庭兩側是極高大的樹木,落下一地斑駁樹影,她見院內幾輛名貴轎車停靠著,而他常外出坐的車子不在,這才下來的,想是他已出門了。


  甚少再出來了,不知為何她已不太願意見著他。他愛她,卻素來不喜她桀驁不馴驕傲太重的性子,她早知她與他終是在有些地方要有所折磨,隻是不曾想,竟是在婚姻裏,他磨著她的性子,磨著她所有的棱角和刺。


  他愛她,所以奈何不了她,如今她已不知他是否還愛她,如果還愛,又怎會讓她徒然到這般田地。


  思緒恍惚著,她這才見遠處是肚子微顯的許芳領著她的兒子遠遠地走過來,四目相對,趙延盛有些許驚詫又有些許歉疚與怕意。


  許是心境不同,如今竟忽如死水,見她的兒子拉著許芳麵上露出怕意,她心下一窒,喉中有些許哽咽,麵龐卻沒有絲毫的反應,隻是淡淡地望著他們走來。


  他竟是這般怕她,怕她這個母親。常言道,慈母嚴父,她與他父親一個性子,莫怪他如此怕她,即便她心中疼他疼得緊,他是她曆經艱險猶如生死關頭走了一趟換來的命,如今竟也疏如陌路。


  可笑,她此刻才看清那麽多,原來她是這般孤立無援,原來她的性子竟半絲討不了好。


  許芳多好……


  明晰淡眼瞧著,神色不變,隻是觀望著麵前那個溫婉柔情的女子,細聲柔氣地問著她兒子,要不要休息,瞧練琴手都長繭了,咱們不練了好不好?你瞧你,你別累著自己啊……


  視線再往下,許芳抬頭已見著她,隻是行了個禮,然後讓趙延盛自己一邊玩去,趙延盛聽話轉頭跑去,隻是半晌還不遠回頭望這邊一眼,也不知是看許芳還是看明晰。


  而明晰注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下,眼角倏地一緊,幾日功夫已經顯懷明顯,她以為她不會感到半絲疼痛,隻是親眼那麽見著,再看到她一身貼身著裝,盡顯身形婉約而秀麗,那腹部更是突起,像是宣告她是這般得意。


  心像是霎時一刻揪了起來,又仿佛痛到了極點靜靜刺疼,她依舊是神色如靜水,瞧著許芳淡妝稍抹,領口還別著深藍色寶石別針,襯得皮膚有些楚楚動人的風情。


  “小姐……”


  輕柔地喚了一句,她撫上自己微凸的腹部,抿唇淡笑。


  語末半晌,明晰依舊沒有聲響,在許芳麵前,她這般竟是前所未有的素雅,不著粉末,不戴裝飾,隻是木簪子輕插在發髻上,甚是無風情勝風情。


  隻是她這般的靜默襯著她往日自來的氣勢,竟依舊有些讓人膽顫,早前熟學禮儀,後赴法國留學,形體課自是在那邊要學不用說,雖明鉉調侃自家阿姐如山中老虎在籠中卻是遮掩不住的氣質,如今不施粉黛,心境較疏淡,姿態玉立,竟是平白無端端生出比往日更叫人不敢侵犯的氣勢。


  “小姐,你近來可好?”


  不由後退一步,許芳撫著自己的肚子,又問了句。


  “好。”


  冷靜自持,明晰深吸一口氣,竟萬般都淡了下來,隻是輕輕扯了扯嘴角回道。


  “你聽說了嗎?那唱戲的蕭念梳,聽聞明豔照人毫不遜你當日未嫁時的風光,小姐,我替你不值。”


  似真心又似假意,許芳咬牙抿唇道。


  明晰恍若未聞,隻是眯著淡眼望著遠處銅質大門,雕欄畫柱,門崗哨兵肅然站崗,天際藍白,她竟有些羨慕晚晚,她是貓,來去輕巧,如今她若是要出去恐怕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來去自是有家仆跟隨,再有司機探地,她雖是自由人,卻非真的孑然一身,怎能像一隻貓一陣風般歸去無蹤……


  思緒紛亂,她適才想起許芳正與自己對話。


  嗬,如今,她竟那麽容易失神了,莫怪周媽說她魔怔了,仿佛一絲一毫都不甚感覺了。


  許芳見明晰不語,亦視線不在她身上,略是一陣不甘,言語不擇地道:“那日,我與他在國外,他是真心待我的,你總是惹惱他,總是肆無忌憚地撒脾氣,可我不是,我將他伺候得那樣好,他不讓我走,他揪著我的手不放,小姐,他不是你一人的,絕不是你一人的,他這般的人憑什麽就給你一個人?憑什麽,什麽好的皆是你明晰一人的——不,小姐,他不該隻是你一人的,那麽好怎麽能就你一人占了,就讓你占了——”


  她甚至有些胡亂了,詞句一衝蹦出,字字敲在明晰一人的身上。


  伺候,她聽不得這兩個字,亦對這個兩個字反胃至極,她能想得到那般的場景,是怎生得讓她痛徹心扉,睚眥盡裂。


  隻是她些許真是那幾天淋了太久的雨了,淋得麻木了,竟沒有感覺到冷,隻是心尖還是不由揪起,神色靜如死水。


  是的,漸漸看不真切那個人的身影了,漸漸模糊在她的眼前,她目光一恍惚,仿佛伸手都抓不住,亦在察覺的時候已然放下了手。她有多久沒見到他了,好幾日了吧,聽聞他從國外回來,她滿心等待,他卻一直未曾回府邸,縱是那天歸來,她亦恍若未見,半絲沒有看清他的模樣。


  許久了吧,或許再許久,他們連彼此的樣貌都會漸漸忘記了,人不就是如此這般麽,這公館有多大,想不見亦不是難事。


  恍惚間,腳邊竟有些許酥麻,她方才低頭看了下去,是晚晚不知何時毫無聲息地踱步到了她跟前,親昵地衝她尖細柔聲地喚著,昂著倨傲慵懶的頭,鴛鴦眼舒服的眯著,舒潤的毛發蹭得她頓時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


  半晌,抬手,她含一絲淺笑,撫了撫被風吹亂了的發絲,見她抬手許芳竟下意識地往後一退,以為她要一掌摑過來,眼神惶恐地望著她,而她隻是將發往耳際撥,淡淡地放下素手,輕淡地道了句:“好生休息。”


  她利落地蹲下,將膩著她的晚晚牢牢抱了起來,仿佛抱著唯一的珍寶,撫了撫晚晚的毛發,指間溫柔。


  轉身,回頭,一絲一毫都沒有遲疑,那樣輕巧,仿佛她懷著的不是她丈夫的孩子,仿佛她所說的那個女子不是她丈夫的新歡。


  她一直以為明晰是那樣的,恣意剛烈,霸道決絕,可她的決絕竟像是骨子裏的了,不像是外表麵上而已,她怒她摔杯撒潑,她笑睚眥盡裂,她如今不言不語,清清淡淡如好捏的柿子,卻又像是根本無法讓人捏碎的棉花,比往日裏更堅毅決絕,自我自護。


  饒是許芳跟了明晰這麽多年,竟是真的如今才明了,竟是一直不曾懂她……她原來也可以靜得無堅不摧,靜得讓你找不到可攻擊的地方。


  竟是那個男人如此地了解她……


  一陣無法言說的百感交集,含笑似哭,許芳不由後退兩步,“啪”的跌坐在了地上,淡妝掩飾不了的慘淡,撫著肚子,一下又一下,冰冷徹骨,終是不由唇齒微顫著,喃喃自語起來:“小姐,小姐……我竟是盼你能打我罵我的了,若是你能真的去掉了我的孩子倒也好了……因我也不知,他將來會是怎生的命運……小姐,這難道便是報應?報應我偷了你的人……往後,我們就真的是陌路了罷……”


  猶記得,那人將她覆在身下,神色冷靜自持,半絲沒有任何觸動,隻是硬朗的麵龐薄唇緊緊抿著,疲倦的皺痕因蹙眉而顯露,眼眸蒙上她看不清的紗,她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隻當是上天見憐她一番真心,至此她與明晰共事一夫,身份高貴,也算幸事。


  隻是,不曾想,結果,她失了她對她的信任,而她也看清了這一路往後的蒼涼。


  名貴轎車引得路人側目紛紛,轉過彎,從戲院出發,路上人多,開得稍慢,路經一家電影院,灰紅磚砌的建築,門庭若市,眾人排著隊,旁邊是西伯利亞皮貨店,再望過去是一家後台極硬開店許久的仿西式小店,賣得也皆是眾名流夫人喜愛的舶來品,價高得令人咋呼,卻是預訂者絡繹不絕,早已是城中有名的旺鋪門店。


  “我去挑挑?”


  蕭念梳極美,倚著他,眉眼挑上盡是風姿。


  他麵龐的輪廓隱在未退的煙霧中,車內還有未散去的尼古丁氣味,指尖堅毅略帶涼薄,若有所思不禁劃過車窗,好似找到些許趣味,他嘴角微抿,淡淡地劃著好似無聊的消遣,望著窗外,聽聞身旁的女伴的話,手輕輕一揮,頷首作是回應。


  見他如此,她竟氣起來,狀似嬌嗔道:“你這人好生無趣!”


  話落,在蕭念梳滿腹怒意嬌態的視線下,她嬌氣咒罵卻引得他忽然勾起不明的深笑,終是轉過頭慢慢望向蕭念梳,見她薄怒不已,嬌顏盛滿了氣,眼角斜睨。


  不由單手撫上蕭念梳,冰涼的觸手讓她不由打了個激靈,趙鈞默的指腹在她的嘴角輕輕擦過,猶如自言自語,語調極柔極輕,像是愛語:“真像她……又不那麽像……她氣時是真的氣,從來不假。”


  “……什……什麽?”


  她聽得不真切,像是咕噥自語,她趕忙湊過耳去,他卻已然意興闌珊地揮揮手讓她下了車。


  “去挑吧。錢盡管找鄭副官要。”


  一個示意,司機停下了車。蕭念梳咬著唇,氣惱極了,卻是有些摸著他的脾性隻得下了車,隻見那店琉璃門打開,一個著裝極好的印度店員迎了上前,在一側低頭為她打開門。


  還是不甘,抬眼望過去。


  這大門處視野極好,轎車就在麵前,他低頭神色不明,偉岸清冷的輪廓在車外看起來極其懾人,好似隔著車就能感受到他的冽然之氣,接著她終看清了那煙霧彌漫的車窗,附著霧氣,指筆蒼勁斷斷續續的筆跡赫然在她這個位置瞧得分明。


  “懷珠”


  他寫的竟是兩個成形的字,竟不是胡亂比劃消遣的!


  雖是有些比劃模糊,但還是能一瞬看得清楚,她道他是怎麽了,原是想著另一個心上人兒了!


  她氣急敗壞,不由得想發作,卻又偏偏左思右想起來,他身旁可有名字裏帶“懷珠”兩字的女子?!

  腦中嗡嗡作響,想了一圈,連為他有孕的徐芳都想了,連他府中那個漸無聲息的大太太明晰都想了一遍,卻是他身邊根本沒有帶這個兩字人名的女子。


  然,再一抬眼,霧氣已散,車窗那字竟消散無影無蹤。


  天,竟像極了她蕭念梳的錯覺,但她卻是在那一刻瞧得那般清晰萬分。


  原是在想人,不是在想事。


  不是他無趣,亦她挑不起他的興致,而是,他在惦念人了……


  唇都快要咬出了血了,跺了幾下腳,在印度店員異樣的眼光下,她終是不敢上前惹惱他,隻得轉身進去,挑了好幾樣足貴了的東西掛他的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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