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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蝕骨

  待到一個月之後,城中的機場,明晰尚像在夢境中一般,在醫院裏,隻盛兒一人時時陪伴,她從未想過,從前待她如敵的兒子,如今竟像轉了性子一般繞著她轉,給她削果,給她講學堂裏的趣聞,她心裏雖喜,卻私以為是趙鈞默要留下她做的手腳,時刻警惕,然,他沒來過,她時常不經意瞥見病房門口不時出現的戎裝衣角,卻不願多意,她時常覺得自己是籠中鳥,這個籠子恐怕在她病好後亦在,倒不料一輛專車,十幾箱行李,在機場內仿佛已經等候許久的張梁笙,俱叫她如魚刺在喉,啞口無言。


  明晰忘不了那天,風卷雲舒,空曠偌大的機場,那輛美式的飛機就停在那兒,那是趙鈞默的專機,輕易是不動的,機長受聘於趙鈞默,是個美國人,雖中文不大利索但待她禮遇,自始至終,趙鈞默都未出現,趙延盛竟也不提一詞,終是進了機艙,張梁笙雖有許多話想同她說,卻也覺得此情此情開口不得,無從說起,而到了飛機裏,趙延盛死死抱著明晰的腰,埋在她的懷裏,就是不抬頭,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胸前一片濕涼,恍惚間她抬手摸著他的頭顱,想要啟口卻沒有言語。


  隨著一陣耳鳴,明晰腦子嗡嗡作響,自飛機上向下眺望,仿佛瞧見機場上有一人穿著深色中山裝,似是軍姿般挺立靜候在他們踏過的原地,待飛機駛遠駛高了變成一個小黑點滯留在機場上,直至消失不見。


  她知道是他,但已無所謂是與不是了。


  ……


  他沒有仰頭,亦沒有動,隻是覺得冷,冰冷刺骨。


  沒有穿戎裝,隻是一襲普通的中山裝,仿若脫下層層的盔甲,無聲地送走最後的溫暖。


  “先生。”


  過了好些時候,鄭副官在他的身後低低出聲。


  “趙家小少爺幾日前身染重病藥石無效已於前日下葬。”鄭副官深吸一口氣,緩緩念叨。


  未回頭,凝身不動,趙鈞默“恩”了聲,垂眼靜默。


  “恕仲安多言,先生此番動用專機,並將大太太同少爺送往海外也罷,何況,你竟接了張梁笙一同走。先生,這張梁笙是《國民新聞》的總編輯,蔣先生想整治輿論已久,張梁笙本就在名單之列,你如此為太太,太太不一定能記你情,卻說讓張梁笙離開這一筆恐怕是要擱您身上了,此番放走張梁笙定會讓一些黨內分子報告給蔣先生。”


  話落,終是轉身,坐進轎車內,身子靠向椅背,他閉目,淡淡地道:“我知她是念舊之人,我隻望能多圓她一些遺憾罷了,何況,我尚留著,又無離職逃走,怕甚?就算要威脅我,僅府中一子已夠了,有些事要來總要來的。你知我給機長的命令是甚麽?”


  “請先生直言。”


  “單程。仲安,隻這一趟,我給雷斯結了錢,叫他不用回了。”


  話音未落,胸口一窒,鄭副官聽了再無言語,他知如若是心疼的話,那此刻自家主子的心裏應是絕望,早便本欲就此放了大太太,熟料大太太如此狠烈,竟是寧可死了亦不信。這或許是壓垮自家主子最後的一根稻草。


  如若當時心存放手之意是會心痛,那麽如今放手是真真絕望到了極點,我永不會忘了那刻,大太太命懸一線,眥睚盡裂,自家主子差點跪在手術室外祈求醫生能救活大太太,他知先生為人隻計劃、威脅、扇動、搏命卻從不會為了某事兒祈求,醫生哪受得了這位祖宗的跪,連連叫警衛同他扶了起來。


  待大太太出了手術室,鄭副官一顆懸著的心中放下了,對著醫生真是拱手作輯,連連道謝。


  回到趙公館,趙鈞默已命人將自己東西理了理搬進了明晰同自己眼前的臥房,在要躺在臥榻休憩時,方瞧進硫璃花瓶下的信箋,隻一張薄紙,上麵寫著: “致趙先生,我心意已決,望你念在夫妻一場的份上,將我同我家人同葬在明家祖墳。多謝,順祝。”字字逼入心內,趙鈞默眼微睜,竟是蒼涼落淚,猶自痛心。


  將紙顫巍巍地放入衣中,他抹了一把臉,躺入臥榻中,被褥好似還帶著明晰些許的體味,深深吸一口氣,猶如有大煙之癮,半晌,他心下卻是冷寂一片,他知這些味道必有一日會散去,是留不住的,這般想,心又是一縮,不知為何,覺得破冷,他撩起被褥,寬肩偉岸的身軀蜷縮在一人的臥榻中,竟這樣孤寂。


  夜太長了,好似再不會有翌日了。


  三日後,他收到電報,是密報,在書房打開電報前的一瞬,他竟好似能預感到日頭已盡,長籲一口氣,似是解脫,容色平靜,冷峻的臉上淡而靜。


  電報其實極簡單:“十萬火急,南京趙鈞默親譯(絕密):據確切悉:10日淩晨,閣下這邊將進行黨內肅清,自上而下,首當其衝為情報部門,其上海的鳳聲兄是閣下之親信,已投吾黨,吾黨必傾全力保護,亦望閣下早作打算。北平學禮敬叩。”


  將電報紙擱置一旁,趙鈞默背靠椅背,已覺得脊梁侵冷,耳鳴陣陣,他不疑這信的真假,因同窗好友比不得日後的同僚關係,這一張電報不止是拋來繡球,更是救命一物,今日是9日,想他密布的情報網絡,不消一日便可暗自離開,想來不是難事,卻不知道那位豈是簡單的人物,他人都可10日擒,然,他不能,若如他所料,恐怕現下應有少將級的幹部領著人已在路上了。


  此念一起,不出幾秒,隻聽得遠遠院落裏吵鬧聲陣陣傳自書房。


  “不可,你們不可進!”警衛同侍從皆齊齊擋在門前。


  “放肆,我們有緝拿令。”來人更甚是氣勢滔天。


  “我們不識甚麽勞子的緝拿令,無趙先生命令,我們不會開門。”


  “好個趙先生,他還能通天了他!你們局裏的人亦是這般口氣,我倒要看看他趙鈞默要讓多少人替他死。”


  話落,爭執聲漸停,隨之而來的是幾聲驚天槍響。


  他行動極快,下了樓到了幾具還未褪溫的士兵屍體旁,淡淡地脫下手上的素白名貴手套,甩至一旁,從容地解下隨身武器,將佩槍交與一名士兵,那士兵雖是隨著緝拿的人過來的,卻是恭敬得狠,連頭的不抬,隻顫顫地將他的武器接了過去。


  “政綏兄,別來無恙。”


  趙鈞默攤攤手,好整以暇地出聲道,那神色皆無半點慌張,直立在當口,竟是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眸色如潭水,波瀾不興。


  同趙鈞默的態度不同,那人神情繃緊了幾分,眸色陰暗,冷聲道:“趙先生果然是校長的心愛之徒,遇事如此從容,倒叫鄙人好些傷心,不過可惜,伴君如伴虎這句你不是沒聽過,你趙鈞默也有今日,我不得不拍手叫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今日似乎終於輪到鄙人我了。”


  他在黨內培植的親信無數,但樹敵亦是無數,而他口中的“政綏兄”便是其一,鄭修仁,表字政綏,同為黃埔出身,在趙鈞默聲勢漸長時,此人鬱鬱不得誌,心胸狹隘,凡事激進,雖是有才華卻不是個能做大事之人,因與趙鈞默同鄉,時常被拿來比較,時間長了自是積怨深了,雖是同期,卻是互看不順,此番叫他前來緝拿他,恐怕是生了要了結他的意思了。


  “帶走。”


  一聲喝下,幾個士兵向趙鈞默行禮,然後他斂目,容色平靜地跟著士兵和鄭修仁一同上了一輛美式福特車,離了趙公館,轎車往一條僻靜通幽的小路駛去。


  這一去恐是再無回頭路了,趙鈞默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黑眸微柔了幾分,尚好,信都帶著,明晰給他的,包括那些碎紙,都帶著,同他在一起,便好了。


  那是一個隱秘的場所,在城西的山上,四周皆是樹木雜草叢生,單這一幢孤樓。


  燈光刺眼,審問的時間倒是不長,因趙鈞默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知所有的罪名皆是虛的,其實緝拿他的理由,他甚是清楚。


  “你可知為何緝拿你?你有一個局視你為領袖的資深特務,你甚得校長的歡心,你亦有多位占據不同立場的黃埔出身的生死之交,你為自己夫人毫擲千金,毫不皺眉頭,策反調查情報皆是一流,效率極高,這般優秀如今淪為階下囚你可知是為何?”鄭修仁在談話中忽然笑起,陰測測的。


  “你上述的這些不都是理由?”趙鈞默手中夾著一點點燃著的煙,冷峻的臉龐上笑意淡然,自若神情皆無階下囚的模樣。


  話落,鄭修仁笑意凝住,攥起拳頭,冷聲道:“趙鈞默,你可知我最恨你哪裏?對,就是你這般的神情,你這般的口氣!你其實不喜抽煙,卻每回帶著煙,燃著煙,你當我不知?這是你交友的習性,即使你不抽,但男子喜抽煙的太多,這一來一回,俱是情誼。可你這般聰明的人卻討好不了自己的女人,趙鈞默這真真是報應,是你這染滿鮮血之人自以為是的報應。”


  刹那,這是來這幢陰冷的房子裏趙鈞默第一次怔愣了的一次,亦是最後一次,不及半晌,趙鈞默擰滅了煙蒂,開門見山地問:“要軟禁我多久?”


  他知到了這裏,便不是要將他暗殺,亦不是要將他就地處死,這分明是要幽禁他。


  比還殘忍的是死不了,他豈會不知,接下來的日子,定是無數雙眼睛對著他,叫他生不得,死不得,乏味而冗長地度過接下來被管束的日子。


  “哼,你倒是都曉得了。莫怪到了今天,那位,還是對你狠不下心。”靠向椅背,鄭修仁輕拍了拍椅子的扶手,眉目陰幽,唇角微勾,“這個期限我並不知,你可知有多少人為你說情?但是心急是會壞事的,愈是多的人替你趙鈞默說情,你的期限愈是長,莫道這你還不曉得?”


  “嗬,多謝政綏兄提點。”趙鈞默涼涼一笑,揉了揉眉心,眼神微變得蒼遠了,其實死他是不怕的,然,比死更可怕的便是不知何時會死,他這樣的人一生最想死的地方便是戰場,即使不是戰場也合該是為國捐軀,灑一頭熱血,即使是當個最簡單的監聽電話的辦事員都好過讓他在尚早的人生中慘淡寂寥一人在一幢空無的房子裏麵對著無數監視的眼睛度過一生。


  然,這已是定局了。


  但他知,這是那位最後的仁慈,就在接到學禮的電報前一刻,他已得另一個消息,便是同職位相當,同樣黃埔出身,黨內地位極受愛戴的同僚,一家被殘忍殺害,皆無活口,連偷偷送去海外的獨子亦在下了飛機的當口被當地黨內的組織暗殺,那位從來心狠手辣,猜忌多疑,而這個世道,的確是若有一個不穩,皆是牽連全家,倒是比起封建社會的株連九族沒有絲毫區別。


  何時,何時方能等到一個新的社會,你我皆是平等,現世安穩,我亦可以靜靜地等你,無關乎其他。


  “校長本欲大動幹戈追回你送走的那幾人,但既然城中尚留你的一名子嗣,一命抵命,倒也作罷了,趙家不能再是以前的趙家了,除了你,趙公館明日無一人能走出府邸。”盛極而衰,從古至今,皆是如此。


  似乎已麻木了,四肢百骸僵硬,眼角微酸澀,趙鈞默莫名低低地幹笑出聲,掩麵抹了一把臉,然後聲音極平淡,禮貌而客道問:“既然如此,政綏兄,請恕鄙人就不送客了,你自行方便吧。”


  鄭修仁怔忡了幾秒,淡淡一笑,眸色微眯,出其不意地奪過趙鈞默放置一旁的煙盒,拿了一根出來,給自己點上,然後緩緩吐出煙圈,神情竟在煙霧中有幾分詭異的溫和:“想來,你我同窗同門,竟是從未請我抽過煙啊,真是可笑……默卿兄,你本可以走的,我知你本可以走得了的。”


  這般口氣,倒像是同學之感,生硬而稀奇,卻頗叫人酸鼻而吹噓,趙鈞默愣了半秒,凝望回去,複又冷眸微閉,在鄭修仁以為他不會答時,隻聽得趙鈞默涼薄低醇的嗓音如夢囈答道:“……她未同意同我一塊走。”


  恍惚話落,鄭修仁心裏“咯噔”一下,兀自緩緩搖頭,起身,到了門口側身低低呢喃道:“兒女情長,從來是英雄的衣冠塚,我萬萬沒想到,此番我贏得頗沒有意思。”


  最後,鄭修仁見趙鈞默起身,背影極其寡淡孤寂,站在窗前,抬眼瞭望窗外的天空,側臉的容色悠遠而蒼涼,鄭修仁輕歎了口氣,道:“默卿兄,再會。”


  這一“再會”二字何其長,在接下來枯燥如慢性折磨的日子裏,這是最後一人最後同趙鈞默說的話,此後再無一人同他說過話,隻他一人在這幢孤樓裏,疲乏而似消磨著人的意誌般活著。


  然,如若這叫“活著”的話,那此生再沒有比這個“活著”更痛苦千百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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