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無感情
鄭修仁堵在董香之的教員宿舍門口時,警衛都在外邊,聲勢浩大,她看了他一眼,不置一詞便沏了一壺茶,嫋嫋煙霧,茶香四溢,然後示意他可以坐下,期間又順著他的視線看了眼陶瓷杯裏茶葉漸漸舒開的樣子,道:“沒有毒,鄭先生可以放心。”
“他是不是我兒子?”
垂下眼,董香之低頭淡問:“鄭先生,恕我無理,在回答這個問題前,我是否能提一個條件?”
“你以為現下有人敢和我提條件?”鼻間溢出嗤笑,鄭修仁眼眸一眯,精光頓現。
倒也從容,見狀,董香之態度不變,接著說道:“如您不願意,那便算了,除了我誰都不知道您的妻子最後給你留了何遺言,這個世界上隻我一人知道,也隻有我知道,我養子真正的生世。”
側邊唇角微勾,鄭修仁籲出一口氣,說了兩字:“你提。”
“我要見趙鈞默。”
“休想,他是重要囚犯,不可能輕易讓人接觸。”
“我隻需一些功夫,我同他有些淵源,他夫人曾是我的摯友,隻是看望,再說,我這般的年齡和身子骨能有辦法助他脫困?那豈不是你們特務的笑話?”
趙鈞默的確是被嚴防看守,但鄭修仁如今職位極高,打個條子應是沒有問題,他坐上高位識人的本事是不淺的,眼前的女子態度不卑不吭,但眼裏有著堅忍的氣質,足可見心誌之強,如若不應下,恐怕得不到詳盡的消息,何況他亦不是非拒絕她不可,那麽多年,年紀漸長,逞凶鬥惡的脾性也都過去了,他們之間同窗情分還在,他如若能讓他趁機會見個熟人也算是好事。
這件事要從何說起?是的,要從很多年說起。
董香之到了法蘭西雖有明晰的盤纏,亦有明晰的校友相助,可惜學校宿舍已滿,她還未來得及入校就要為居住犯愁,所幸法蘭西大學有華人留學生同盟會,經過華人同胞的幫助,替她找到了離學校稍遠的一間郊外別墅,別墅後還有一片霧靄繚繞的森林,每日的晨曦時空氣清新,時時還有動聽的鳥鳴聲。
她的房東太太亦是一位華人,經常是一襲旗袍,早上給她燒的早飯是離這裏幾十裏地華人街買來的中國米,煮著稀飯吃,真真不容易,可房東太太倒不覺得,如果說思鄉是一種固執,那麽每天早上同同胞吃一碗熱騰騰的稀飯,便是僅有的思鄉病吧。
曾經,董香之問過房東太太:“你丈夫呢?”
她笑笑,那笑容飽含了太多的情愫和情緒:“他忙,他說讓我先過來呆著,過二年會來接我。”話落,還是有幾分期待同甜蜜的。
董香之方才了解,原是這個做丈夫的將妻子送出了國,說是為妻子打算,先讓她來居住適應,一來為了讓她逃離國內紛爭,二來也是為了在海外能早些立根。所以呆在法蘭西這些日子,無論房東太太多忙,她還是會每天整理房間,整理客廳,整理這個別墅的邊邊角角,隻是為了一個可能隨時都會來找妻子的丈夫到來時能看到整潔幸福的家。
甚至她這個以前隻是當府中少奶奶的,衣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子,學會了做生意,投資股市,圈了一塊地做農場,受益頗豐,為的不過是希望多積累一些財富和基礎,希望那個送她來的男人有一天來接她,看到她所為他做的能對她說一句:我的夫人,確是最棒的。希望他們之後相會後,能一起過上更好的日子,再無政治上的勾心鬥角,亦無他的懷才不遇,她見不得他受苦,更見不得他如此才華,棄商從軍用盡所有力氣考上軍校的這個男人最後因為無人賞識而下場淒涼。
女人愛一個男人,有種種的愛,而其中一種就是如母親一般的包容體諒還有嗬護,她會因為一個男人而柔軟到極致,也會為了一個男人而堅強到最後,期冀能給他遮風擋雨,鋪路鋪石,即使隻因為一個男人彼時平淡的誓言。
“倒是你先生費心了,那他那邊沒你的照顧,想來也是不適應的吧。如今這世道,是挺艱難,夫妻都不能相聚。”語後是歎息,身為女人董香之感同身受咀嚼著些許酸楚。
“是啊,應該是會不適應的吧……”她沒有注意到房東太太有些失神遲疑的回答,眼神略有呆滯。
叫人愉快的是,那房東太太還有一個可愛的孩子,還很小,是房東太太到了法蘭西二個月後發現懷了的,一個女人隻有一個老媽子在旁邊照料,不可不說委屈,多次夜裏驚醒,時常是濕淚滲滿了枕巾,孩子是早產兒,那麽小的一團肉,她養足了身子,氣色亦好了很多,她發了好幾份電報回國,皆無音訊,正想不顧一切地打越洋電話給丈夫時,國內那邊終於隻捎來了一個電報,如下:
有式映照顧,萬事放心。
簡簡單單四個字,不提孩子亦不提她是否安好,卻提周式映。這是她允自己丈夫娶的小妾,其不是因她大肚,而是那女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年歲也比她小,她素來見不得女人淒苦,何況她知他是有意的,否則怎麽會招惹這一個有婚約的女子,抗婚來投奔自己的心上人。這一番轟轟烈烈的愛情叫人吹噓,卻叫她這個局中人如鯁在喉,有苦說不出。
公公是自己父親的摯友,自然是站在自己這邊的,她操持著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是鄭家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是有發言權的,而那個男子偏偏說:“碧城,你做主,不要擔心拂了我的意,若是你不同意,我就讓她回去。”
話雖如此,但她豈非不懂,他們年少夫妻,十幾歲便在一起了,八抬大轎,老式婚禮成親的,他們同許多追求自由戀愛的人不同,彼此之間知根知底,亦有好感,對婚姻也不抵觸,反倒是欣然接受,公公是個商人,脾氣也大,卻是正直磊落的人,結婚前對她說:“好媳婦,若是他哪點對不起你,我打斷他的腿!”
婆婆亦在婚前拍拍她的手,語重心長道:“男人三妻四妾是正常的,你可千萬別跟那些嚷嚷著新潮的女子學,那都什麽亂七八糟的,他隻是逢場作戲,沒有真來,你也就當真一隻眼閉一隻眼,你這位子有我們做主,定然是雷打不動的。”
他說讓她做主。
豈非可笑,她知這次,他是來真格的了,否則他不會將外頭的女人帶來,全憑她做主。他在試探她,甚至是在讓自己欠她一個情,如若不然,恐怕他讓那個女人走了,他也要開小灶了。
她李碧城何其聰明,卻又何其可悲,若是不答應,那是生生逼走了丈夫,換來妒婦的稱號,若是答應,她是讓出了半個丈夫。
整整在自己臥榻哭了一天一晚,待到第二日,有丫鬟在她耳畔悄聲說:“昨晚大公子給周小姐去旅館送藥了,說是跪了一天了,皮都跪破了,少奶奶你瞧這日頭,都那麽晚了,還沒回來。”
心裏“咯噔”一下,卻是心涼剔透。
腦裏忽而清明了許多,他終是認真的了,魔怔了,她是阻不了的。
最後她讓人請了周式映來,隻一個要求:“不可在外夜宿,以後入了門住在大宅裏。”
在她的管轄下,至少不是在眼皮子外頭,也可安心。
他淡淡笑了,俊容仿佛篤定,他知她不會不答應,因他從小了解她,更明白,她愛他。
這就是愛,就是威脅,就是依仗。
周式映入門的頭三天,他沒有去她房裏,獨在李碧城的房裏呆了三個晚上,這一晾,晾出了意思,大宅裏的人都明白,大少奶奶的位子沒有變,亦不可能變。如果你問一個男人心裏可以裝下多少人,那麽可以說,他想要裝多少,便有多少。但是如果你問沒有偏重嗎,那是不可能的。但又何其可笑,這一生,她做足了這個位子,她永生都會死在這個位子上,她明白,他愛她,也愛周式映,因這兩麵都不衝突,因這兩種情感是不同的,對她,他是依賴,是習慣,是根深蒂固的愛,而對周式映是喜愛,是出於覺得相逢恨晚的喜愛,他若是想娶,便是可以娶的,法律還沒有規定,女子還未覺醒,男子還不滿足。
無人不拍手叫好,她挽回了丈夫,她再一次奠定了她不能動搖的大少奶奶的地位,她將他們控製在眼下,她不用擔心時常見不到丈夫,因為他的新歡就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
臥榻間,耳鬢廝磨間,他歎息輕吻著她的秀發,道:“碧城,你是最好的夫人。”
忽然,話落,她的淚奪眶而出,哭得像個淚人。
不知為何,她哭得很傷心,他錯愕地將她抱在懷裏安撫,她哭得更傷心,哭完了連她都不知自己在哭什麽,在哀悼什麽,這一番錯亂的情緒,讓他緊張地陪了她好幾天,直到周式映不小心在百貨公司裏高跟鞋崴了腳方結束。
也許是上天見憐她再不想過這樣刺眼沉重的日子,她亦是平生第一次賭氣,在出國赴洋這一事上,她說:“我去吧。”
她分明瞧見周式映瞪目,刹那又變得驚喜的眼神。
那晚,他留在她的房裏,踱步不停,緊繃著臉:“別去了。”
“難道你舍得式映去?”她反問了一句,心裏忐忑地期待他的回應,即使,她知他做不到下決斷,不然當時他不會讓她們自己自願選擇。
“我會去接你的,碧城,我一定會去接你,然後我們一起在法蘭西生活。”他說的情深意切,緊繃嚴肅的臉龐那麽的不舍,她不想去追究,到底是他愛自己多一些,還是愛周式映多一些。
從小到大,她的世界隻有他,而他沒有排斥過他們既定的婚姻,他們一直琴瑟和鳴,恩愛甚篤,她沒有受過新式教育,沒到一定要一夫一妻的地步,她隻是盼望,將來他能永遠記住,她愛他的樣子,而不是她嫉妒、憤怒、痛苦的模樣。
這一去,她等到了那幾個字,她以為他沒了自己會不適應,沒有自己照顧他衣食起居,他會不習慣,甚至是難過……沒有,是她李碧城異想天開,癡心妄想。
雖然難受得如蟲蟻啃咬,她還是想等著他,等他實現自己的諾言,她再沒有發過電報,亦沒有打過電話了,她隻想當他實現諾言來找自己的時候,她能給他一個驚喜,他們有了一個孩子,那麽可愛的孩子,是他同自己最好的禮物。
這一等。等了太多年,等到董香之要回國,等到自己孩子都快要年滿二十了。
“你忘了嗎?你忘了你說過,過二三年你就會去接她,你就會去看她。”
此時此刻,董香之瞧著眼前的男人,器宇軒昂,陰柔不是堅毅的臉上有了些歲月的痕跡,卻並不是很明顯,男子是不顯老的,這個男人近幾年連連提幹,他怎麽會舍棄這現有的一切去法蘭西過日子?
亂世出英雄,而非英雄出亂世。
如若無亂世,怎麽會有機會,怎麽會有機遇不斷向上爬。
李碧城是得肺癌去世的,死之前已經吃不下什麽東西了,吃什麽都喉嚨酸痛,瘦得跟竹竿似的,她為他積下的家業可以讓後代白吃幾輩子,然,她自己卻死了,死之前她有的不過是排不完的積水,忍不住的疼痛。
聽聞董香之不能生育,她毫不猶豫地將孩子過繼給了香之,因她身體一年比一年差,心知陪不了孩子太久,這一生她太累了,她虛耗在等待的生命裏,虛耗太長時間了,終於可以不用自欺欺人地等了。
鄭修仁顫巍巍地抽出一根煙,卻不知為何怎麽都點不上,對著董香之的逼問,他額上滲滿了汗,喉嚨有些燒,他拚命咳嗽,艱難地終於吐出一句:“她……真的一直在等我嗎?”
聞言,淡淡嗤笑,董香之寒著聲道:“其實很早她就知你不會來了,然,她除了等沒有別的辦子,因她還愛你,鄭先生,碧城死前讓我捎話給你,你沒有兒子,因為你不配。”
那男人用滿是繭的手撫上自己的麵,掩麵憋著氣,喉結微動,鬢發間灰白,好似又老了好幾歲,同適才堵在她門口的氣勢不同,如今萬般軟了下來,半晌,終是哽著嗓音低聲淡淡地說:“董女士,無論你信與不信,電報我鄭某從未收到過,一封都沒有。”
一日後,她拿著鄭修仁特批的條子,經過重重警衛和特務,在深幽靜謐的半山腰間,一座破舊的房子裏見到了被幽禁十數載的趙鈞默。
再一月後,小報紛紛發表文章,她才知曉,那日原是李碧城農曆生日的當天,鄭修仁一把佩槍自殺了,自殺前同他夫妻數十載的周式映也中槍身亡,民間眾說紛紜,有人說不是自殺根本是被暗殺,此話有理,的確,像鄭修仁這等身份之人都覺得生無可戀,那普通老百姓可怎麽活,亦有人說是鄭修仁畏罪自殺,發妻是殉情隨他而去的,民間更有好事者編排成故事在茶館繪聲繪色地講到:你們都不知,多年前去了法蘭西的那位夫人才是鄭先生真正的發妻,鄭先生根本是因全國快解放了,政局要生變了,神經錯亂,壓力大,佩槍走火措手殺了自己妻子,然後再自殺一同殉情的……
事後,董香之曾問過自己的養子:“傷心嗎?”
“為何傷心?我不識他,無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