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千一忌
熙帝二十繼位,現已有七年,鳳位懸而未決也是七年。
三妃九嬪、二十七姬妾佔盡六宮,唯有這永頤宮正殿合歡殿,自落成起至今,空置了數載。
昆吾謠想要入主合歡殿,借著千機令扶搖直上南門王朝的九重天?
尉遲故狂笑一聲,「只怕昆吾倌人這歡場女子的身份,撐不起你一窺鳳位的野心!」
昆吾謠笑而不語。
正此時,姜日影提著沾滿硯墨的紫毫走來,拿起案几上的竹片,正欲落筆之時——
「放肆!」
尉遲故忽而呵道,揚手一揮,姜日影手中的竹片掉入腳邊爐盤中,滋滋燃燒。
見此,昆吾謠臉上笑意散去,語調凌厲,「今日在我無春宴中,到底是小女放肆,還是尉遲少司放肆!」
話音尚未落定,就見尉遲故惱羞成怒,從案几上的劍鞘中抽劍而出,劍尖犯著寒光,不偏不倚抵在昆吾辭的喉嚨上。
「看來,本少司也只能先取你的命,再取這千機令了!」
這猝不及防的一劍,來得太過莫名,眾客們只顧著斂氣平息,生怕殃及自己,哪還有閑暇去深思,究竟發生了何事,惹得尉遲故如此動怒,竟不惜破壞九姬先生立下的規矩,強取豪奪?
無春宴里常說,三千一忌。三千一忌是倌人們用來形容九姬先生的。
九姬先生雖出自避世千門,偏偏生性懶散,喜財喜浮華三千,唯有「規矩」一忌,還讓這尉遲故給破了。
「尉遲故,這裡是無春宴,不是吏刑司,更不是太宰府,手起劍落前,還請三思。」
九姬先生的聲音,慍怒渾沉,傳入眾人耳際。
隨之,陣陣風雪呼嘯著捲起四周幃帳,只有尉遲故身前的那張案几上,雁魚盞里的燈火驟然間一滅一明,一種詭異清奇的香味在四下里散開。
「就是這個味道,就是這個……」席間有人面色煞白,斷斷續續的驚呼,「小洪門門主的屍身上,也是這種氣味,鬼將,是九姬先生的鬼將……」
「裝神弄鬼!」
尉遲故大斥,嗓子里卻是咽下一口涼氣,在昆吾謠的周身圍繞著幾道隱綽的白影,白影飄浮在半空,他看得可是清清楚楚。
昆吾謠站在其中,眼中無驚無瀾,非但如此,輕紗之下,她還在笑,似有似無的凄厲的笑。
一時間,本應燕舞鶯啼的無春宴,竟如墳冢般寂靜無聲。
「昆吾倌人。」這一聲叫得清澈。
二樓正中的雅閣,回紋長窗半啟,有一相貌清秀,身著鴉青色綢緞長袍的少年飛身而下,動作利落乾脆、行雲流水,僅從身法就可判斷,必是常年習武,功底深厚之人。
少年落定在她身側,先是面對著尉遲故作一長揖,「葉陽言見過少司寇。」
葉陽言的突然而至,稍稍緩和了無春宴里詭譎森涼的氣氛,尉遲故暗裡長吁一口氣,風停雪歇,那幾道蟄伏在昆吾謠周身的鬼影也化煙而散。
「你是何人?」尉遲故問。
「在下葉陽言。」葉陽言似是不便多說,又轉身面向昆吾謠,「昆吾倌人,我家少主命我來勸你,莫要再繼續為難尉遲少司了。」
「……」
聽此,眾客啞然。
「你家少主可患有眼疾?」昆吾謠失笑,垂眸看著抵在自己喉嚨的劍鋒,「眼下提劍指著我的人是尉遲少司,讓我不要為難他,又該從何說起?」
葉陽言一怔,含糊笑笑,「疏忽,疏忽了……」
笑意未盡,就見他迅疾出手,兩指捏住劍鋒,不過眨眼,尉遲故就已收劍回鞘。
習武之人,三招之內定可分出高下,葉陽言其實並未出招,只是內力從指而出,高下立見。尉遲故就是心有不甘,也不得不先卸力收功。
葉陽言看似有心袒護尉遲故,「竹片已毀,昆吾倌人要是欺人太甚,怕是辱沒了九姬先生對你的疼愛,也毀了九姬先生的名聲。」
昆吾謠忽而笑開,「尉遲少司權傾朝野,我一介歡場女子,又如何欺得了他?」
「昆吾倌人心機城府之深,已經不是一般女子可以比擬。」葉陽言眯眼想想,繼續道:「依在下來看,昆吾倌人從一開始就無覬覦鳳位之心,想要拒絕尉遲少司的法子何止百種,為何又偏要將他逼上進退維谷的境地?
若不是尉遲少司故意燒毀竹片,他所行之事就是代熙帝立后,就憑永頤宮合歡殿六個字,足可以治他的僭越之罪。他掌管吏刑司,最是清楚,僭越是帝王大忌,其罪當誅滅三族。
然則,拿不回千機令,無法復命,或許熙帝感念舊情未必治罪,但責罰定是少不了的。」
昆吾謠並不否認,「尉遲少司如此狂傲目中無人,難道不該罰嗎?」
「責罰是小,尉遲少司或許更擔憂的是,因此而失了聖心。」
葉陽言的言語間隔里不乏幾分生硬,顯然是轉述他人口諭,這個他人,想來就是他所說的他家少主。
「無春宴的待客之道實在不敢恭維。本少司久居京都南陵,與昆吾倌人也是初見,並無宿仇,為何要如此歹毒的至我於頻死之地?」尉遲故戟指怒目道。
眾客們恍然明了其中利害,難怪尉遲少司如此,先殺再奪,確實是唯一的破解之道。
「如是聽來,還是我無春宴苛待了尉遲少司?」昆吾謠側眸看著葉陽言,盈盈一笑,「罷了,尉遲少司以劍相向,小女勢微,可以不去深究。但是……」
她抬手扶了扶發中的鏤空鎏金扇釵,扇釵自是精巧,只不過指尖上的甲護鋒芒更甚,「但是,尉遲少司仗勢欺人,壞了無春宴的規矩,毀了九姬先生這樁生意,他願意不願意就此善罷甘休,小女說了可不算。」
「可笑!你們是不是忘了問問,本少司肯不肯善罷甘休?」身陷兩難的尉遲故放話,「今日若是取不得千機令,本少司也要血洗了這無春宴,向熙帝復命!」
言落,休歇不多時的風雪,再次頃刻大作,無春宴里的光線隨之暗了幾度,眾客案幾前的雁魚盞,超過半數在此時突然油枯燈滅。
「血洗無春宴?」九姬先生懶散的聲音在宴堂里隨著陣陣清香,一同瀰漫開來,「本座有些乏了,先送客吧,切勿累及無辜。」
「案上盞滅者視為無辜,方可離席。」昆吾謠在昏暗的光線里清冷一笑,「日影,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