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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長哀痛

  待尉遲故一行盡數離開無春宴,無春宴里不復往日里花天錦地的景象,余留滿樓的清清冷冷。

  今夜這等陣仗,尤其是九姬先生的鬼將,縱使是久居無春宴的倌人們在此之前也只是道聽途說,從未真正見過。

  當時宴堂里陪客的女倌如是描述,一眾鬼將各個麻衣浸血,青面獠牙,手腕上拖著長長的鐐銬,看似極其猙獰。尉遲故是走了,可還有十來個鬼將似是不甘就此退去,一直在無春宴里徘徊不散。

  聞此,倌人們都躲在三樓自己的廂房,房門緊閉,不敢踏出半步,就連洒掃的小廝也是匆匆敷衍了事。

  二樓九間雅閣,尚存一盞油燈未滅。

  裡間。葉陽言站著,端起案几上的酒盞,上身微恭,雙手遞給安坐於其旁的那位少主,「酒溫了,可以用了。」

  只見那位少主一襲月白錦緞深衣,衣緣以銀線綉制纏枝紋,黑髮半束,鏨刻長簪貫之,盡顯清華出塵。

  不止於此,面容皙白、眉眼英挺而疏朗,再添些許清傲,又是矜貴難述。

  如此容顏本應世間無雙,不甚遺憾,卻是雙腿傷疾難愈,坐於梨木輪椅之上。再看膚如白脂,也多了病態之嫌。

  見他不為所動,葉陽言又提醒道:「少主,這酒是九姬先生特意遣人送來的,無春宴獨有的茶花釀,聽說常日里只有那些給女倌相中的客人才有幸一嘗。九姬先生的美意,少主可想笑納?」

  那位少主似是正神遊虛海,目光始終輕落在案几上,未答反問:「這案上的雁魚盞可與宴堂中的一樣?」

  葉陽言微怔,雙手舉著酒盞,仔細看看如實道:「並無二致。」

  聽此,那位少主諱莫如深一笑,隨之,側眸看一眼葉陽言手中的茶花釀,「葉陽少君今日驍勇,這酒就賞你了。」

  可不驍勇?不過十四年歲,上不懼尉遲故的齊天官威,下不怵九姬先生的兇悍鬼將,以不卑不亢之姿應對有度,贊其一句驍勇,並不為過。

  葉陽言不敢推卻,此時也正需一杯溫酒壓驚,便一飲而下。九姬先生的鬼將,各個厲鬼之相,恐怖如斯,恐怖如斯啊。

  「如何?」少主問酒。

  葉陽言品品餘味,「澀苦。」

  「白茶花生性寒涼,其味甘苦,入茶回甘綿長,入酒卻是苦澀不堪。」

  少主說著,清咳幾聲,從袖中拿出帕子,按拭一下嘴角繼續道:「茶花釀並非罕見,舊時離人最是習於折花入釀。離國亡,流民四散,溫飽尚且不能自足,又何來閑情雅緻斟飲一壺?」

  葉陽言似懂非懂,離國滅亡之時,他不過四歲幼童,又豈會懂得天下蒼生的疾苦。

  「少主知酒,卻非要我飲下,也不知是賞我驍勇,還是罰我驍勇。」

  少主清笑,聲音略啞,他的手指修長,關節發白,一直撫著帕子上針腳細密的綉字,姒。

  「我不喝下這酒,並非是嫌它味苦,只是避於被九姬先生作弄。」

  「不明少主所言。」

  葉陽言根骨清奇,難得一見的習武之才,為人又耿直純良,城府自然就淺了些,也正因如此,得以貼身重用。

  少主將帕子小心收回袖中,今日之前,他也未曾想到九姬先生出自避世千門,還是個生性胡鬧頑劣之人。

  「九姬先生故意將這苦酒煮給被選中之人,再看他們盡帶歡顏,如食蜜餞般咽下,無非是借酒言宣,他既可指皂為白,亦可顛倒乾坤。」

  這般以小見大,葉陽言未必可以,他細想片刻,悟出點其他門道,「那九姬先生命人將酒送給少主,莫不是有誰看中了少主竹片上所寫?」

  少主沉吟,「或許。」

  「放肆!荒謬!區區一個無春宴怎敢企及少主?」

  葉陽言氣從中來,「少主所書是迫於解尉遲少司之困。尉遲少司背靠尉遲一氏,又手握重權,疏狂無忌還有道理可言,昆吾辭身為歡場女子竟也這般猖狂!

  那九姬先生更加荒唐,明裡大肆斂財,暗裡卻是妄想在陰陽兩間翻雲覆雨!」

  葉陽言憤慨不止,那位少主倒是一派風輕雲淡,雙眼深邃而又極盡清寂空無。

  他的雙眼越是空無,所看之事就越是透徹。

  尉遲故恃著尉遲一氏功業豐厚,目空一切也不是一日兩日,一年兩年,他今日落得難堪,錯不在他的狂悖,錯就錯在知己而不知彼。

  九姬先生借千機令真正想要得到的東西,就算是無影無蹤的風,現在怕是也抓住了一半。

  雅閣的鏤空木門,麻紙上映著一個纖弱淺淡的輪廓,門外之人,伶仃站在廊道中候了已有差不多一柱香的時辰。

  事至於此,該來的總是躲不掉。

  「葉陽言,傳見。」

  葉陽言施禮,「諾。」

  木門吱的一聲敞開,葉陽言自覺退避一側,就見昆吾謠在原處甚是規整的行了肅拜禮。

  「小女昆吾謠參見南祈王,南祈王長樂無極。」

  這位驚若月華的少主,不是他人,正是祈國之君,同當朝熙帝一胎雙生,如竹片上所落四字,南門長祈。

  難怪方才姜日影在宴堂之上不敢唱價,君王名諱乃為禁忌,直呼以大不敬論處,該當問斬!

  昆吾謠微微垂首,目光自然低下,行禮時匆匆略過一眼,那一眼幾多驚艷,就是初見寒街盛景最盛的時刻,也不曾有過。

  她來北陵城已有段時日,耳邊不時聽見他人一句喟嘆,「琉璃白瓦重華宮,深徹舊年長哀痛。」

  七年以前,南門長祈受熙帝冊封,趕赴封地途中遭人暗害,雙腿筋骨盡斷,也傷了根本。太醫令醫術不甚精湛,也只能勉強保其性命。

  斷骨之痛再痛,也難及心中哀默。就在先帝呈業離京那夜,太宰府尉遲氏的小女,尉遲姒也跟著無故失蹤,生死未卜。

  尉遲姒,盈盈十五時,婉如清揚。初時先帝壽辰上,不過一曲《羽衣霓裳曲》,便害他入骨情深。

  入主北陵后,麾下親臣曾長跪重華宮外三個日夜上書勸諫,奈何他根本無心掌治祈國,整日深居寢殿沉湎舊痛,常年不問政事,全部交由朝內三司打理。

  他的心血或許在那時已然涼盡,聲音也是浸著寒意的清淡,「何事?」

  「九姬先生請南祈王,子時三刻在雀泊台見風亭一敘。」昆吾謠回道。

  「九姬先生邀約,是本王之幸。」南祈王付之一笑,笑意也是寒冽,「若無他事,昆吾倌人便可退安。」

  還有一事。

  昆吾謠仍舊跪在廊道中,沒有起身,「九姬先生已在無春宴正門外替南祈王備好了馬車。」

  「此等小事,九姬先生不必記掛。」按照預計,南祈王的車輦現在應該已經等候在了無春宴偏門所朝的巷陌。

  昆吾謠低眸輕笑,臉上竟顯出幾分妖姿,「從這裡步去偏門,必是會經過後院竹林,南祈王或有所不知,那片竹林前是九姬先生的居所,而竹林里……」

  「竹林里?」

  「小女不敢隱瞞,竹林里正是九姬先生馴養小鬼的地方。」

  昆吾謠笑意猶在,無半分懼意,「白日里走走倒是無妨。現已入夜,南祈王還是多加謹慎則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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