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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生死何哀

  七年前仲冬,熙帝祭天繼位,大赦天下,改元太熙,冊封宗室三王,異姓五候。

  次年正月,熙帝詔令諸王離京赴封。

  南門長祈在南陵向北六十里的華昭寺外遭遇死士伏擊,三百親衛損傷過半,自己也沒能倖免,被一柄毒劍挑斷腿腕筋骨。

  死士數不過百,各個滿身悲凄戾氣,面額處刺「逆」字,一看就知曾受墨刑之苦。

  亡國舊部。

  呈帝為匡正宗室,征伐十四國,誅殺萬人,下獄者無數。熙帝的恩命,也平息不了他們的亡國之痛。

  為首那人臨死前還在振呼,要讓整個南門宗室為褚國為褚師一氏陪葬!

  重傷在身的南門長祈沒有聽從勸諫暫避華昭寺,反而命餘下一百二十親衛即刻整裝啟程,繼續向北經西陵直抵祈地。

  自己在四名親侍和太醫令的陪護下,趁夜悄然折返南陵,簡單止住傷勢,未作停憩,又一路喬裝商隊向東,在青州河谷關渡船,順河道逆流而上入祈。

  祈地交界處,河道連環周折,兩岸山巒起伏,峰頂隱跡在茫茫雪霧中。

  一路上南門長祈高熱不退,幾度垂危,屢屢聽見太醫令的哀嘆:「殿下微脈極細,熱勢灼盛,是氣血大衰之徵,恐怕……」

  恐怕,日不久矣。

  離渡口上岸還剩一日水程,凄冷蕭索的河面上忽而大霧漸起,從濃霧裡悠悠划來一葉竹舟。

  竹舟上,站著一名金釵之年的少女,少女身姿輕盈,幾步點水就行至南門長祈所乘的舲船上。

  四名親侍和太醫令居然無一上前阻攔,只是目光渙散的杵在船屋外,一副副五識俱斷的樣子。

  少女走至榻邊,看著南門長祈腿腕上的傷勢幽幽一嘆,遂而,彎身伏在他耳際間輕聲道:「陰府還不想收留殿下,我來,是帶殿下去該去的地方。」

  *

  昆吾九姬品著茶問到:「七年前北邙山上,為了替殿下接筋續骨,九姬在家師門前長跪一日一夜,不知殿下能否記得?」

  那時,南門長祈病勢危殆,神思模糊,很多事情其實並不十分清楚。

  昏昏沉沉中,他只記得聽到她的質問:「師父自稱渡厄,渡厄渡厄,為何只渡自己厄,而不渡他人厄?」

  徹底醒來已是四日後,他躺在一間陋室里,雙腿纏著布帶,少女在他榻旁撫琴,無需多問,就已知道自己身處北邙山千機門中。

  「渡厄散人道骨仙風,當年的恩澤,本王自是不忘。」

  南門長祈在亭內信步一周才在她對面坐下,一雙深眸看著她臉上清冷冷的笑意,「只不過先生今夜引我來此,並非敘舊,何不開門見山?」

  「殿下想要開門見山?」昆吾九姬故作出一副很是驚訝的樣子,隨之又付之一笑,「真不巧呢,九姬偏偏喜歡迂折的樂趣。」

  「……」

  「說到迂折,殿下又何嘗不是?」昆吾九姬放下茶盞,回看著他,「九姬來北陵時滿一載,無春宴也是名聲在外,九姬就在想,這重華宮的宮牆要有多密不透風,才能讓殿下這麼長時間,全都視而不見?」

  「先生費盡心機攪弄滿城風雨,怕是不止為了再見本王一面。」

  昆吾九姬粲然一笑,眉眼間仍是道不盡的冷漠,「殿下以為還有什麼呢?」

  千機令再度現世,惹得朝野內外風聲鶴唳,熙帝本就猜忌多疑且殺伐狠戾,昆吾九姬今夜在無春宴中做得這一盤局,其實是死局。

  是北陵城的死局,亦是南門長祈的死局。

  尉遲故取不取得到千機令,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千機令在北陵現世。

  南門長祈深喑,若是尉遲故恰逢此時在北陵城裡出了差池,以熙帝的性子,為了不讓自己的江山有傾覆的可能,定會藉此下詔屠城殺主,以絕後患。

  然則,他在無春宴里替尉遲故解圍,無論他有或沒有,在熙帝眼裡,都昭示了他謀權的野心,更加不會作壁上觀,繼續放之任之。

  南門長祈姑且能暫救北陵城一時,但是未必救得了自己。

  昆吾九姬這一盤棋,步步狠毒!

  南門長祈將案几上的茶盞端起,茶有些涼了,錯過茶味最濃郁的一刻,還是將它一飲而下。

  他的唇邊沁著幾分輕薄笑意,「先生當初盡心竭力的救我,難道就是為了今日將本王推向一條不歸之路?」

  就是看似必死的棋局,也尚留一線生機。南門長祈所說的不歸之路就是他最後的一線生機——

  坐實了謀權的野心,取帝位而代之!

  「殿下心裡應該清楚,將殿下推上這條不歸路的不是九姬,是當今熙帝,是與殿下同宗同源的南門長熙。」

  直喚熙帝名諱,昆吾九姬的臉上也無半點畏懼,甚至看不出任何情緒,除了那道輕如薄霧的笑意,「七年前華昭寺外,刺殺殿下的,真的只是褚國舊部?殿下自小隨朝中大司馬習武,武藝精絕,又當真躲不過那一劍?」

  聞此,南門長祈一怔,如月華清貴的臉上隨之變得凝重,「先生從何而知?」

  「九姬想要知道什麼,還不容易?」昆吾九姬笑答:「陰府里隨便拉上來一個小鬼問問便知。死過的人,最能看得清真相。」

  「陳年舊事,不必再提。」

  「是嗎?」昆吾九姬饒有興緻追問:「殿下明明已傷疾痊癒,卻枯坐不起,七年不問朝政,這也算陳年舊事?」

  忽而一聲裂響,水墨琉璃盞在南門長祈的手中粉碎成數片,他眼中的寒光乍起又乍滅,「位極則殘,不是熙帝一人而已,本王自有居人之下的處事之道。」

  「殿下不會真的以為,自己鬱郁不可終日,就能讓南門長熙放下對你的戒心,收起對你的殺意?」

  昆吾九姬說著,從案几上拿起一把摺扇,扇骨鎏金,和她指尖的十支甲護有異曲同工之妙。

  摺扇精緻得不似凡品,在四時為冬的北陵,愈發顯得十分突兀。

  「殿下還想躲到什麼時候?」

  她輕搖幾下扇子,那道詭香在兩人之間漸漸盈溢,「九姬至今所做的,不過是幫殿下認清當下的局勢,攪弄滿城風雨的不是九姬,而是殿下自己。只要殿下還在,北陵城就永無寧日。」

  南門長祈不作答言,目光淡淡涼涼,他能用這樣的目光看穿整座王朝的爾虞我詐,卻無法看透眼前的女子。

  七年前,河面舲船上的第一眼也是如此。

  當時雖是昏沉,可年僅十二的昆吾九姬身上,那種不動煙火的清冷,讓他過目不忘。

  如今再見,她好像總是淺笑盈盈,可實際上,她的眼底沒有任何悲憫,就如同她的琴音,是從未變過的蕭殺無情。

  半晌之後,南門長祈只是淡淡言道:「本王早已厭倦朝中的明爭暗奪,生死何哀。」

  「九姬早就說過,九姬來,是要帶殿下去殿下該去的地方,殿下該去的地方,從來都只有一處。」

  「山高水長,本王無心。」

  昆吾九姬不肯作罷,勸言:「白雀尚知南飛,殿下又何苦困守北陵,坐以待斃?」

  南門長祈薄笑一聲,「窮鳥入懷,暫有安身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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