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秋漸漸深了。
開學以來,郁綿特別討厭體育課。
她是個聰明的孩子,但是天生的,方向感很差很差,差到什麼程度呢,就是體育課老師說向左轉向右轉的時候,她就成了個小迷糊。
她迷糊,許小妍也更迷糊,結果就是她轉錯,許小妍也跟著轉錯,引得全班哈哈大笑。
第一節課就給郁綿留下了好大的心理陰影,那天回家也悶悶不樂,自己關在小房間里,蹲在角落裡向左轉向右轉。
裴松溪下班后看見她蹲牆角的樣子,還以為她受了欺負。
國慶假期的前一天,最後一節課是體育課,小朋友們高興壞了,只有郁綿如臨大敵,拉著許小妍的手:「今天不要轉錯啦!」
許小妍一向心大,很不在乎:「沒什麼呀,你別緊張。」
等上課鈴聲響起,郁綿和許小妍站在第一排,就在老師眼皮子底下。
吹哨聲響起,『稍息』、『立正』和『原地踏步走』之後,就到了令人恐懼的環節。
她悄悄的把右手握成拳頭,又把左手做剪刀的形狀,老師一喊『向右轉』,她的腦子就開始轉,右右右……是拳頭,往這邊轉!
她緊張的不敢喘氣,幸好幸好這次沒錯了。
右邊是拳頭,左邊是剪刀……她碎碎念了一整節課,終於沒再犯錯。
哎,她好笨哦。
老師吹哨說解散的時候,班上的小男生一陣大笑,往教室里沖,拿起書包就往外跑。
郁綿也悄悄鬆了一口氣,許小妍樂瘋了,拉著她往外狂奔:「我家要去度假啦,晚上就坐大飛機走!」
郁綿連書包都沒背好,就被她拉著往前沖,一路跑到大門前,下課鈴聲才剛剛響起。
許小妍看見爸爸媽媽,高興的蹦起來:「綿綿!我先走啦!等我回來給你帶禮物!」
郁綿朝她笑:「記得寫作業哦。」
許小妍捶她一下:「幹嘛跟秦老師一個語氣,我走啦!」
郁綿朝她揮揮手,背著粉藍色小書包,站在校門邊上,踮起腳尖,往外看。
咦,裴姨還沒來。
因為她還有點怕生人,這些日子以來,都是裴松溪接送的她。
北方的秋天有幾分蕭瑟的冷意,她在原地跺跺腳,踩了幾片金黃色的梧桐葉,漸漸的人越來越多了,她只能往旁邊站。
可是,可是她沒有看見裴姨。
有種恐懼難以控制的湧上來,她站在原地又等了好久,可是沒有等到。
她被風吹的打了個寒噤,輕輕顫抖起來。
半個小時后,司機趕到,他滿頭大汗:「抱歉,小姑娘,才從公司過來,路上出了點小事故。久等了。」
郁綿上了車。
她背著小書包,看著車窗外。
司機看她這麼小,往後看了看:「小朋友,在看什麼呀,跟叔叔說說話?」
郁綿沖他笑:「謝謝叔叔!那…我想問下叔叔,裴、裴姨是很忙嗎?」
司機師傅是臨時接了電話過來的,他給明燃開車,很少接觸到裴松溪,只含糊的說:「應該很忙吧…我記得有一次大項目,裴總在公司通宵了幾天。」
郁綿聽不懂他說的項目、通宵是什麼意思,只記住了『裴姨很忙』這四個字。
車停下,她從車上跳下來,禮貌的跟司機叔叔說再見。
夕陽掛在天際,日光微醺。
郁綿背著書包,在人行道上,踩著自己的影子,往前跳格子。
家裡的備用鑰匙放在盆栽下面,她摸著鑰匙開門,
阿姨也還沒過來,她最近忙,過來的稍稍晚一點。
房子里很安靜,偌大的客廳里就只剩她一個人。
原來裴姨不在的時候,家似乎也變得不太像家了。
郁綿垂下頭,往前走了幾步,腳步頓住。
茶几上放著一盤新鮮光亮的橙子,她眨了眨眼睛,笑著拿起一個橙子,抱著它親了一口,才背著書包爬樓梯去了。
……
山中剛下了一場大雨。
秋意漸濃,層林漸染。
近處地上落葉被雨水打濕,梧桐葉尖上還掛著幾滴水珠,往遠處看,重重山巒之中縈繞著茫茫霧氣,透著一種與世隔絕的冷清淡遠。
裴松溪邁過欄杆,往外走,穿著僧袍的僧人朗聲說:「裴施主請放心,您母親在這裡,會找回心靈的寧靜。」
「多謝。以後我不會再來,勞煩您多看顧。」
裴松溪垂下眼眸,淡淡笑了笑,她一向不信神佛,可奈何母親信,一晃她過世已經十幾年,她也便隨她一起信了。
今天是母親祭日。
以前在家的時候,她把母親的遺像放在小佛堂里,今天回去跟裴天成吵了一架,她才臨時決定換個地方。
空氣中飄蕩著雨後獨有的清新味道,她踩著落葉下山,步履從容,只是在經過一樹紅楓時腳步一頓,指尖從葉尖上拂過,心想:或許綿綿會喜歡。
她站在山道上往下看,往昔的冷淡心緒不復,塵世中好像有一處地方,多了她一點牽挂。
裴松溪微抿了抿唇角,繼續往下走。
山道上,魏意正氣喘吁吁的跑上來:「裴總!董阿姨打電話說,郁小姐不在家,她找不到她。」
裴松溪眉眼一沉:「說清楚。」
魏意站住了,不住的喘氣,看著她冷沉的神色,下意識的緊繃起來:「裴總,是這樣的……」
這段時間,因為不放心,都是裴松溪接的郁綿。今天如果不是臨時要過來這邊,如果不是因為這場大雨,她原本是來得及趕回去的。
魏意剛爬上山交代事情,又下山去打電話給司機,叫他去接,再叫董阿姨早點過去陪孩子。
雨大路滑,山上又沒信號,魏意跑了好多地方才找到一點信號,可時間還是耽誤了。
司機有事在外,臨時接到電話,趕過去要半個小時。董阿姨那邊電話也接的晚,匆忙趕過去。
可是沒想到,等董阿姨到了家,卻壓根沒找到郁綿人影,邊叫邊找,上上下下找遍了,也沒見到人。
可這麼小的孩子,她能去哪呢?
……
郁綿聽見走廊上傳來談話的聲音,她揉了揉眼睛,酸酸的。
回家后沒多久,她就開始頭暈暈的,有點說不出來的難受…可是家裡沒人,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只好跑到衣櫃里,抱著橙子自言自語:「裴姨什麼時候回來呢。」
不知不覺間,她睡著了。
大概是睡得太沉,外界的聲音一點沒聽見。
現在醒了,郁綿聽見裴松溪的聲音,沒了睡意,有點激動的推開衣櫃,探出一顆毛絨絨的小腦袋,低低的叫了一聲:「裴姨!」
來人剛剛走過去,往後退了幾步,才走進屋,鬢髮微濕,平湖般的眼眸里像浸了寒霜,只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郁綿眼睛眨了眨:「……裴姨。」
「你去哪裡了?」
「……在家。」
「為什麼要藏起來?」
「我…」
裴松溪輕舒一口氣,轉身站在落地窗前往外看。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感受過這麼濃郁強烈的情緒,當魏意在山道上說她不見了,阿姨沒有找到綿綿……她竟然那麼失措,焦灼難安席捲而來,情緒讓她覺得陌生。
郁綿低著頭,怔怔的。
眼前人冷清如月,偶爾流瀉出的淡漠溫柔讓她下意識的依賴她,卻又不敢太親近她。
「裴姨……」
「對不起。」
裴松溪轉身看著她,從衣櫃里探出的小小腦袋,軟絨絨的,稚氣可愛…她開始後悔,剛才是不是語氣太嚴肅了。
她不是跟她置氣。
只是心緒起伏難定。綿綿還這麼小,根本不知道人世間有多少險惡,令人驚懼。
郁綿說著說著,眼睛里有水光。
「我剛頭疼,可你不在家。」
「……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他們說我這叫拖油瓶。」
「裴姨……」
裴松溪怔住,一股近乎心疼的陌生情緒席捲她的心臟。
半晌,她才走過去,在衣櫃前緩緩蹲下來,清冷的嗓音里有微微的啞,摸了摸她軟軟的發頂:「綿綿。」
郁綿點點頭,聽話的靠過去:「……裴姨。」
「很不舒服嗎?」
「嗯。」
「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要一個人躲進衣櫃里?」
「我……」
裴松溪跟她說話,看到小姑娘忐忑難安的神情:「你很怕我不要你了,是嗎?」
郁綿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有些遲疑著說:「我不知道…」
裴松溪摸了摸她額頭,還好,沒發燒,大概是輕感冒。
「我是不是跟你說過。這是我們的家,你是我的家人。」
郁綿吸了吸鼻子:「嗯!」
「我從來不覺得你是負累。就像我去接你,因為看見綿綿,我會開心。」
郁綿怔怔的看著她,眼睛睜的圓圓的:「真的嗎!」
裴松溪唇角微彎:「當然。」
郁綿小聲:「真的嗎?「
她這麼小心翼翼的求問,像是為了某種明證。
裴松溪語氣平和篤定:「當然。」
郁綿撲過去,臉頰在她臉頰上蹭了蹭:「我知道啦!」
裴松溪摸了摸她頭髮:「今天是我不好,抱歉……我臨時有事,在外面趕不回來,手機沒有信號。以後生病了,不高興了,一定先告訴我,好嗎?」
郁綿靠在她肩上:「嗯!以後我什麼都告訴你。」
裴松溪笑了笑,把她從衣櫃里抱出來:「我聯繫一下家庭醫生,給你測測體溫。」
「好哦。」
郁綿趴在她肩膀上,格外的乖。
晚些時候,醫生過來,給小孩做了檢查,也證實了裴松溪的猜測,確實只是輕感冒。
多喝熱水,早點睡覺就行了。
—
吃過晚飯,郁綿的作業寫完了,一個人在房間里待不住,又過去裴松溪的房間,敲了敲門。
裴松溪剛掛掉魏意的電話,就看見某個不安分的小傢伙又溜進房間。
她的長發落在肩頭,平湖般的眼睛里蓄著笑意:「怎麼不早點睡,綿綿?」
郁綿爬上凳子,坐在她旁邊:「裴姨,以後你讓司機叔叔來接我就好了。」
「嗯?」
「我想好了,你不要太累。」
裴松溪給她理了理衣領:「沒關係。以後要相信我,好嗎?」
郁綿低下頭,趴在桌子上,左邊臉頰壓的扁扁的,卻往上看著她笑:「嗯!我相信你。今天你……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嗎?」
裴松溪想了很久,選擇了一個小孩能聽懂的方式:「……我母親離開我很多年了,在很多年前的今天。」
郁綿一怔,立刻坐的端正:「啊……」
裴松溪神色淡淡:「很多年了。那時候我沒長大,現在我都不記得她的長相了……只留給我這串佛珠。」
郁綿眨了眨眼睛。
淡淡檀香的紫檀木佛珠……她曾經想摸一下,被裴姨給攔住了。
「你很想她嗎?」
「不想。」
只是覺得心裡空空落落,沒有一點著落,所以才會年年過去,去尋找某種漸漸消失在時間裡的聯繫。
但是,她想,或許現在她有了新的牽絆。
郁綿仰起頭,有些不解:「如果你想她,不要偷偷哭哦。」
裴松溪彎了彎唇角:「不會。我說了,看見綿綿,我會開心。」
郁綿笑彎了眼眸:「看見裴姨,我也會開心哦。」
「晚安,裴姨。」
「晚安,綿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