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秋天是美好卻短暫的篇章,轉瞬間,冬至到了。
郁綿在鏡子前面戴圍巾,這是前幾天裴姨給她買的。她很喜歡,長長的流蘇下面墜著白色的球球,設計很可愛。
她的頭髮又留了起來,秋冬是適合留頭髮的季節,一個秋天過去,現在已經能紮起來了。
裴姨說她短髮好看,可她還是喜歡長頭髮,有時候靠在裴松溪旁邊,郁綿會把自己的頭髮跟她的綁在一起,打一個小小的活結,彷彿這樣又多了一種看不見的聯繫。
真快啊……
一眨眼初中都過了一半。
郁綿有時會想起……小學那個暑假,她聽見裴姨要訂婚的消息,那時候她每天都在做夢,夢裡門牌上『裴松溪和綿綿的家』,忽然變成了『裴松溪的家』。她被驅逐,被捨棄了。
剛上初中的時候,她差點以為裴姨要讓她住校或者租房住,也緊張了好久,幸好後來並沒有。現在過去了這麼久,也沒有任何消息。或許……或許就只是她白擔心了吧。
郁綿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發獃,忽然自言自語:「你還要再長大一點。」
說完她笑了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脫口而出這句話。
她換好衣服,穿上一件鵝黃色的羊絨外套,清新活潑,然後沖鏡子里的自己笑了笑,這才出門。
裴松溪這幾天出差了,只有她一個人在家。
在車上時接到裴松溪電話:「綿綿,起床了嗎?」
郁綿看著窗外迅速後退的風景笑:「當然起來啦,還有半個小時就上課了。我在車上啦,你放心。」
怎麼總把她當小孩子呢,現在還跟以前一樣,只要她不在,就一定要電話確認她是否起床,沒有遲到。
「你還挺早,真乖。好了,我先掛電話了,我提前到明天回來,一個人在家要好好的,知道嗎?」
「你要回來啦?我等你回家!」
郁綿心情變得好愉快,在學校的一整天,課間都在傻笑,拿筆尖戳著橡皮發獃,發著發著自己又覺得好笑……好像以前裴姨走的時候也沒這麼想她,現在越長越大,反而越過越回去了。
她也不懂,可思念的情緒總是一日比一日的強烈。
冬天的窗戶上結滿了霧氣,她看著窗外出神的時候,手指也在窗戶上輕輕遊走,等回過神來才發現她寫了一個『裴』字,莫名有點慌張,往旁邊看了看,沒人注意到她的小動作。
於是她悄悄把那個字猜掉了,用指尖畫了一個月亮。
她的月亮。
這幾天因為裴松溪不在,路上雪厚路滑,郁綿中午就沒有再回家,就在學校里吃飯,許小妍很義氣的陪她一起,但是小饞鬼要求很多,每天都要拉她出去學校外面的美食街買飯吃。油炸香腸、土豆餅、鐵板雞柳……她熱衷於小吃,每次要買好多份,郁綿只能在店外等她。
許小妍在排長隊買波霸奶茶,郁綿有些無聊的站在台階上等,雙手插在口袋裡,看著遠處天空上的潔白飛機線。
可她看著看著……眉心忽然皺了一下。
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在美食街對面的小巷裡,那個人穿著附中的藍色校服……後背上有血跡。
許小妍前面還有十幾個人,郁綿走過去跟她說:「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她往那邊走,小巷裡曲曲折折,迎面遇到不少人,她跟著跟著……似乎把人給跟丟了。
直到忽然有人拉住她衣角,壓低聲音:「幫我一下。」
郁綿一驚,下意識叫他的名字:「陶……」
「噓!小點聲!」
陶讓把外套脫掉,遞給她,裡面的黑色毛衣看不到血色:「等下幫我帶回去……幫我看一下,有沒有兩個成年男人在往這邊看?」
郁綿接過他那件沾了血的外套,往四周看了看,小聲說:「在前面,背對著你……你怎麼了啊?」
陶讓輕輕嗯了一聲:「我走了,躲一會。謝謝。」
他就這麼走了。
郁綿抱著他那件沾血的外套,有點反應不過來,可人群中已經看不見他的身影了,她這閑事管的其實也該差不多了。
可是……她總覺得有些緊張。
流血了哎……還被人追,他會死嗎?
一直到教室,她都有些怔怔的,連課間梁知行問她數學題,她也有點出神。
「綿綿,你怎麼啦?」
許小妍打量著她思考:「她從中午回來就這樣,也不知道是怎麼了。」
景知意挑眉:「有誰欺負你了?」
郁綿搖搖頭,猶豫著說:「不是……就是我看見了一個同學……他,他衣服上都是血。」
許小妍震驚的睜大眼睛:「陶讓?!」
郁綿拉了拉她衣袖:「小點聲!」
景知意和梁知行都圍了過來:「小妍,你怎麼也知道?」
許小妍難得嚴肅起來:「那次體育課啊……就是引體向上那一次,我和綿綿就看到了,他好像衣角是紅的……」
郁綿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說完了,幾個人都沉默了……遇到這種事情,找老師吧,陶讓看起來不想讓老師和同學知道;報警吧,似乎都找不到合適的理由。
可陶讓今天確實沒來上課,說明他真的有事了。
梁知行想了想,覺得自己作為小小男子漢,是要有擔當的:「這樣吧,晚上放學我一個人去那邊看看。」
景知意嫌棄他:「你這麼弱雞,算了,我跟你一起。」
郁綿和許小妍對視一眼:「我們也去。」
景知意無奈答應:「行吧,真打架了你們就躲開,你們從頭到尾可別摻和。」
於是最後一節課也變得有些漫長難捱,一到下課,郁綿快速收完書包,給司機打了個電話讓他不要來接。
一行四人往郁綿先前說過的小巷走,美食街里有不少人,新鮮出爐的包子熱氣騰騰的,到處都是人頭,根本看不到陶讓的人影。
郁綿皺著眉頭分析:「如果我是他,我肯定會躲起來。」
「這附近有可以躲的地方嗎?」
「有!我想起來了,有個修自行車的棚子,老闆前幾天走了,那裡上了鎖,但是鑰匙就藏在花盆下面。這個我們班好多男生都知道,之前還有人想午休時候進去打牌。」
「天,打牌!梁知行,你們男孩子都在想什麼?」
「別說這些廢話了!快跟我過去看看!」
梁知行帶著她們到小車篷附近,再三確認了附近沒有人,才從花盆下面摸鑰匙,果然摸了個空。
他站在門口,往裡看了看,沒看見人影,但是隱約能聞到空氣中的淡淡血腥味:「我猜他應該就在這裡了。我們要進去看嗎?」
「來都來了,進去吧。」
景知意看了看這鐵門,門現在是從裡面用插銷扣上的,可鐵絲之間縫隙其實挺大的,她將手掌放進去,簡單撥弄一下,門就開了。
她膽很大的一腳踏進去,梁知行趕緊去拉她,讓她走慢點,郁綿拖著許小妍走在最後……裡面黑漆漆的,也不知道燈在哪裡。直到黑暗中閃過一絲亮光,郁綿脫口而出:「陶讓!別動手!」
「咳咳……」
黑暗中傳來一陣咳嗽,景知意后怕的往後退了一步,這才反應過來,剛才那亮光,說不定就是某個鋒利的金屬……
梁知行想起自己帶了手機,把手電筒打開,於是滿身是血,臉色蒼白的少年映入他們眼眸。
陶讓冷笑:「來看我笑話?」
梁知行有些惱怒:「看你個屁的笑話!我們閑的慌嗎?還不是郁綿說你受傷了,我們才沒事幹來找你。」
陶讓愣住:「你們……走吧。與你們無關。」
郁綿搖搖頭,走上前去,彎下腰看他,少女的臉頰在手電筒的光芒里模糊而美好:「可是你受傷了,陶讓,你是我們的同學,我們關心你,你不要這麼抗拒好不好?」
少年抿著唇不說話。
他不想看見他們……他知道他們四個人關係很好,人也很好。有時候他會悄悄觀察他們,時常會想,為什麼有的人生來就站在光明之中,而他每次想往上走一步,都要被冷硬殘酷的現實拖著往下墜。他討厭這麼怨天尤人的自己,因此也討厭看見他們。
景知意走上前,一把拉開郁綿:「你就是脾氣太好,往後站。」
她上前踢了踢陶讓的腳,語氣欠揍而囂張:「我告訴你,我們來都來了,你別廢話。梁知行,你家司機是不是還在校門口等,打電話讓叔叔過來搬人。」
陶讓惱怒:「景知意?」
景知意呵呵:「你傻嗎?你現在就死了,你爸媽白把你養這麼大了!」
陶讓沉默了,沉默的時間太久,直到許小妍小聲問:「他該不會是沒呼吸了吧?」
梁知行一慌,趕緊上前摸了一下,鼻息之間還是溫熱的:「暈了而已,還活著呢!你嚇死我了!」
司機很快就到了,車就停在美食街外面,他和梁知行把昏迷的陶讓合抬上車,送去了醫院。
醫院裡到處都是消毒水的味道,有些刺鼻。
他們等了好久,才等到醫生出來,說病人失血過多醒了,外傷並不嚴重,已經包紮好了。
景知意臉色臭臭的,先走進病房,嫌棄的看了看陶讓:「你怎麼樣?」
陶讓僵著臉:「我好了,我要回家了。」
梁知行脾氣又上來了:「你傻嗎?你現在回家!你現在在醫院躺著,給家裡打電話,讓你家人來照顧你。」
陶讓冷冷的看著他:「我媽病死了,我爸在外面賭,剛那兩個人就是要債的,你讓誰來照顧我?」
這下他們都愣住了,都是十幾歲的孩子,面對這種情況不知該怎麼辦。
就連梁知行也是……雖然他爸以前會對他媽動手,可是對他還是不錯的,在錢財方面也沒少過他半分。所以他對父親的感情才會那麼複雜,又恨他,也無法不承認,父親對他很好。
可是陶讓……陶讓跟他不一樣。
郁綿在旁邊聽著,秀致的眉頭也慢慢蹙了起來,想不出法子。
陶讓見他們沉默,冷著臉慢慢掀開被子下床,手裡似乎還緊緊握著一條鏈子。
窗外天色已經黑了,他們都還是十幾歲的孩子,待在外面久了,家裡會不放心。
現在看來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了,他們送陶讓回家。車停在街口,他一瘸一拐的下車,背影是蕭瑟落寞的。
「哎。」
在寒風之中,不知是誰悄無聲息的嘆了一口氣。
象牙塔里的世界簡單美好,生活快樂無憂的孩子們,第一次直面了人世的殘忍。
第二天,陶讓繼續來上學了,還是穿著校服外套,被老師點到名的時候上黑板解題,除了臉色有些蒼白之外,還是那個優秀耀眼的少年。
昨天以前,他們會跟別人一樣,以為他是家庭幸福,聰明俊秀的少年……可現在才知道,原來他每走一步,都是在負重前行。
下午最後一節課是體育課,大榕樹下,郁綿和許小妍坐在花壇上,遠遠的看見梁知行和景知意拖了個人過來:「來了!」
少年冷著臉:「請問,你們又有什麼事?」
郁綿沖他笑了笑,沒在意他的不禮貌,將書包拉鏈打開,跟許小妍一起拿出四個零錢罐:「給你。」
陶讓怔住,不敢置信的反問:「給我做什麼?」
梁知行嘆氣,一把搭住他肩膀:「喂,大兄弟,你不這麼要強能死嗎?大家都是同學,不是看不起你,是真的希望你好。」
許小妍從花壇上跳下來,從口袋裡摸出一把奶糖強塞到他口袋:「對呀,陶讓,你能不能別總刺人啊?生活這麼苦,吃點糖不好嗎?」
郁綿晃了晃零錢罐:「我的壓歲錢都存在銀行了,這裡就一些零錢,給你午飯加雞腿,病人要多吃有營養的東西!」
景知意也不太自在的點點頭:「我家窮,我錢很少,你不要嫌棄。」
陶讓不知該說什麼,他第一眼羨慕的人,站在陽光下大聲玩笑打鬧的人,曾經他以為永遠不會有交集的人……忽然向站在黑暗裡的他伸出了手。
他沉默著,轉身就走。
「哎?他怎麼不說話就跑了?」
「噓……我看他好像眼圈紅了。」
陶讓最終沒要他們的錢。 -
晚上回家,郁綿驚喜的發現客廳的燈亮了起來,有人背對著她在脫外套,她歡呼一聲,衝過去,一把抱住了裴松溪:「啊啊啊啊裴姨!你回來啦!」
裴松溪被她勾住脖子,無奈的彎下腰:「回來了,綿……」
……綿綿長高了好多,已經只比她矮半個頭了,她們靠的太近了,近的她忽然感受到少女胸前的微微隆起,不再是一馬平川的感覺了……讓她感覺很不適應,她不能再這麼抱綿綿了。
郁綿已經鬆開手,圍著她轉了兩圈,認真的點評:「出差半個月,好像瘦了一點,是不是沒有好好吃飯?」
裴松溪摸了摸她發頂:「沒有,有認真吃飯,不是還給你拍照片了嗎?」
「誰知道你吃沒吃完呢,你有時可不聽話了!」
裴松溪笑了笑,看了看她紮起來的辮子:「頭髮又變長了。」
郁綿笑:「對呀,還是長頭髮好看!對啦,你累不累,快坐下,我給你捶捶肩膀吧!」
她說不用,可還是被推坐在沙發上。郁綿踢掉鞋,站到後面去,雙手按在她肩膀上,有模有樣的開始按:「這是跟小妍一起看的視頻。趙阿姨之前肩頸不好,她說就是看的這個,按摩很有用,很適合中老年人。」
裴松溪失笑:「綿綿,我在你心中已經是中老年人了嗎?」
郁綿動作一頓:「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裴姨,你這麼好看,怎麼可能老了,我、我……」
「你這麼緊張做什麼?我跟你開個玩笑。」
「好吧……」郁綿低下頭,繼續給她按摩,「我不是緊張。」
她只是覺得『中老年人』這幾個字不好聽,她一點也不喜歡,裴姨跟這幾個字根本沾不上關係的……這麼多年來,裴姨好像一點也沒變過……不對,也還是有變化的。她好像越來越好看了……可是她找不到詞來形容那種感覺。
她在燈光側影下悄悄的看著她。
時光對她很溫柔。
裴松溪感覺到她動作停了,笑著拍了拍她手背:「綿綿?累了就不要再按了。」
郁綿搖搖頭:「不累不累……我就是剛剛走神了一下。」
「是因為學校里的事情嗎?」
「哎……剛才不是……不過在學校里確實遇到了一點事情。」
裴松溪拉了拉她手腕:「你坐下來說。」
郁綿就把昨天遇見陶讓的事情跟她說了,末了還有些出神的想:「我原來都不知道,跟我們一樣大的人,要承受這麼多。裴姨……」
如果她沒遇見她呢。
如果她去敲她的門,她沒有給她開門呢。
如果裴姨不再去那戶人家看她呢?
有好多好多個如果,都是她不敢想象的。
郁綿忍不住伸手抱住她,臉頰在她肩膀上輕輕蹭蹭:「裴姨……我一輩子都留在你身邊就好了。」
裴松溪愣了一下,這是綿綿小時候常講的話,她不知道她為什麼忽然又這麼說,忍不住笑了笑:「又說孩子話。每個人都要長大,獨立,進入社會。你以後會……擁有自己的家庭。」
她頓了頓,才說出後半句話。
這些年來,她一直在找郁綿的家人,可這簡直像海底撈針。孩子那時候太小,車禍之後什麼都記不起來,可她的家人似乎也沒再發布過尋人的消息,像是……父親沒有騙她,綿綿的親人都已過世了。
直到前不久,她才得到一點消息。魏意找到一個花匠,看見郁綿小時候的照片,說曾經見過她。可老花匠年逾古稀,幾十年在不少人家都幫過工,一時半會根本想不起她是哪家的孩子。
裴松溪出完差直接飛到另一座城市,風塵僕僕,親自去問,可惜依舊是希望破滅的一次經歷。
多少次懷著希望而去,就有多少次失望而歸。
她是心性堅韌的人,也多少會有些失落。她只慶幸從沒跟綿綿說過這件事,也免得她難過。
裴松溪這幾天總在想,如果真的找不到她的家人……或許也就算了,綿綿已經長大,再過幾年就會成年,她可以組建新的家庭,有愛人陪她一生,伴她終老。
她不會讓她一個人孤單的。
可郁綿聽到這句話,卻很不滿的皺了皺眉,抬起頭問她:「還這麼早……你就說我自己的家庭。我不要,我又不會跟別人結婚。」
不像你……你會跟別人結婚的。
裴松溪笑她孩子氣,卻不再跟她爭辯:「好,現在說這個確實太早了。」
其實她不願意去想這件事,可綿綿一天天的長大。上次她帶朋友回家,幾個年輕孩子坐在葡萄架下面看月亮,大聲討論著毛姆的那本書。
裴松溪聽到了,在窗邊站了好久,悄悄的看著她們,看著郁綿。
她在樓下看月亮,她在樓上看她。
她想起郁綿以前小小的一隻,每年生日的時候都是她們兩個在一起吃蛋糕,每次郁綿都會大聲許願,願望始終一樣,老套又可愛:「我想裴姨長命百歲!」
可是現在,綿綿長大了,會偷偷許下她的小願望了。
她的朋友都很好,目光是溫暖而真誠。裴松溪感覺很放心,當她不在她身邊的時候,綿綿應該也是活在陽光里的。
她會跟她的朋友們並肩前行,越過時光的河流,穿過平原和森林,一步一步往高處走。
這一兩年來,裴松溪有意的留出更多空間給郁綿,因為她知道,她只要在遠處看著綿綿,看她一步一步走遠就夠了。
可是……
她低頭撞上少女清澈乾淨的目光,想到這裡,總感覺心臟被輕輕捏了一下。
那種悵然的,失落的,無法言說的情緒又悄悄湧上來,悄無聲息的,將她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