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新年的前一天,外面下著大雪。

  郁綿坐在房間里的飄窗上,背著英語單詞,目光卻看著紛紛落下的雪花。

  手機叮了一下,一條新的消息,是裴松溪給她發的:「準備好了嗎?等下就出發了。」

  郁綿回復她:「好了,馬上下來。」

  她從飄窗上跳下來,看著手機有些哭笑不得。

  自從『漫畫事件』之後,裴松溪就很少再來她的房間了。有時候明明她們都在家裡,卻還是要以這種信息或者電話的形式來溝通,非常嚴苛的控制好界限和距離,避免再發生上次類似的事件,讓彼此都尷尬了。

  有時候,郁綿覺得裴松溪簡直是個老古董,雖然……雖然她自己也會不好意思,可是裴姨對待這種問題,甚至會比她更緊張一些,過分慎重了。

  可是有的事情實在是沒辦法解釋了,她也只有放棄。

  她無奈的搖搖頭,換了超厚的羽絨服才下去。

  裴松溪站在客廳綠植前等她,羊絨大衣里疊穿著銀色西裝外套,修長清瘦。她剛從外面回來不久,髮絲上落了幾片碎雪,清冽乾淨。

  郁綿跑過去,抬起頭摸了下她頭髮,裴松溪後退一點:「怎麼了?」

  「別動……你頭髮上沾了雪花哎,都融化成水珠了,一碰就化了。」

  少女微微泛粉的指尖上沾了幾滴晶瑩的水珠,笑眼彎彎:「你看,以後要注意點,頭髮濕了不好,會感冒的。」

  裴松溪點點頭,若有所思的看著她:「你說你,年紀也不大,現在管的越來越寬了,有時候好像有點嘮叨。」

  郁綿憤怒的跺了下腳:「我哪裡嘮叨!」

  裴松溪抿唇笑了一下:「好啦,走吧。」

  回到裴家,是裴之遠來開的門,少年看見裴松溪的時候愣了一下,低下頭:「姑姑。」

  裴松溪點點頭,朝客廳里走。

  丁玫正坐在客廳里,陪周如雲說話,見她進來也沒個好臉色,冷哼了一聲:「回來的還挺早。」

  裴松溪一點也沒覺得意外,畢竟前不久,因為她的原因,裴天成把裴林茂調去了非洲的分公司。裴之遠看著她神情彆扭,丁玫直接甩臉子給她看,都在意料之中,畢竟是他們的父親和丈夫,新年團圓時見不到親人,心情不好也很正常。

  郁綿在一旁,也感知到氛圍有些奇怪。

  到了飯桌上,幸好有裴林默活躍氛圍,一時間氣氛不至於太僵,可丁玫看到丈夫最愛吃的一道白切雞,又開始掉眼淚:「大過年的,林茂一個人在非洲……窮鄉僻壤的鬼地方,也不知道……」

  「好了。」

  裴天成聲音淡淡的打斷她,他是大家長,不管是裴林茂還是裴松溪,都是他的兒女。雖然說之前登報說要解除父女關係,可他根本沒當回事,那不過是要給溫家一個面子上的交代罷了。

  至於這一次……他是誠心要給裴林茂一點教訓的,實在是不成器。不就是為了郁綿那件事情,可惜實在是跳的太早了,才引起松溪的緊張和戒備。

  想到這裡,他沉著臉看了裴松溪一眼,心裡多少也有點意見……這幾年,她的野心越來越大,連他也拿她有些沒辦法了。不過之遠很快就長大了,他比他父親聰明,或許不用擔心那麼多。

  飯後,一家人在客廳里守歲的時候,郁綿拉了拉裴松溪的衣袖,示意她有話要說。

  裴松溪跟她一起到樓上房間,郁綿不放心的問他:「你跟裴叔叔是怎麼了嗎?」

  「沒什麼,他不安分,給他一點小教訓而已。」

  「哦……可是,今晚的氛圍很怪。」

  裴松溪摸了下她頭髮:「沒事,不用擔心。」

  郁綿點點頭:「你還要下去嗎?我想回房間睡覺了。」

  「去吧,我還有點事要做,先不睡。」

  郁綿卻站著不走:「我有新年禮物嗎?」

  裴松溪說當然:「給你新買了一副耳機、一隻……」

  「不是這個,不是這個。」

  「那你想要什麼?」

  「你欠我的,一個有儀式感的晚安?」

  「……這個不行。你長大了,不能再跟小時候一樣了。不僅是跟我,還有別的,朋友、同學、老師,都不可以這樣,知道嗎?」

  裴松溪的臉上有一絲淡淡的緋紅,她想起秋天那時候在郁綿房間里的尷尬情況……以前她只是單純的不喜歡跟人接近、觸碰,會下意識的覺得不適應,但也算不上排斥,可是現在……她還是希望更注意一點,畢竟十六七歲,是需要合理引導的年紀。

  郁綿不滿的嘟了嘟嘴:「哎……不行就算了。」

  她轉過身往房間走的時候還在自言自語,好像是在說……只對你這樣啊。

  裴松溪愣了一下,過了幾秒才笑了笑,大概是聽錯了。

  樓下,丁玫看著春節晚會,又莫名悲從中來,裴之遠陪著她上樓休息去了;周如雲身體一年比一年不好,也回去房間了。

  裴天成聽見裴松溪下樓的聲音,輕咳了一聲:「松溪,過來,爸爸有話要跟你說。」

  裴松溪坐下:「您說吧。」 -

  窗外天空上有煙花綻開。

  郁綿抱著手機,跟好朋友們一起群聊天,發了好多條新年祝福和愛的紅包,不不小心聊到了很晚。

  等掛掉視頻,她有點渴了,下樓去倒水喝。

  走到樓梯口的時候,她頓住了……客廳里似乎正在爆發一場壓低的爭吵,像是怕吵醒他們,所以刻意的控制了音量,可她聽得很清楚……下意識的站定,屏住了呼吸。

  裴天成壓抑了怒意,在質問她:「你到底想怎麼樣,非要把這個家搞得不像家,你就開心了?」

  裴松溪的聲線低而冷冽:「我不想。」

  「那以後對你大哥客氣一點。夏天我把他調回來,你少跟他起衝突。現在他還沒有你占的股份多,你就讓讓他。」

  「半年太快了。他不會改,只會變本加厲。」

  「難道就為了這麼一個撿來的小姑娘?松溪!我知道你大哥當時找人監視你們,讓你很不滿,可是他也沒有什麼真正意義上的動作,不是嗎?」

  裴松溪冷笑:「如果不是我察覺到的早,您能真的確定他沒有動作嗎,自欺欺人。」

  她漸漸接觸到某個她不想承認的事實,雖然這幾年來是裴林茂小動作不斷,可她保證,這件事里父親絕對有很大一部分牽扯,只是不想露面而已。

  裴天成用力一拍桌,怒意上頭:「要是你故去的母親知道你們兄妹鬧得這麼僵,你讓她怎麼安心?」

  「不許提她,」裴松溪聲線里多了一種出奇的冷靜,「你們不配。」

  「我不配?當年她為什麼死,還不是你帶著她出去,她才買到那些葯的。我不過是把她關在家裡,你呢?你這是直接把刀子遞到了她手上!」

  郁綿愣住了。

  她原本只想聽聽……是不是因為她,所以裴姨才會跟裴叔叔鬧僵,可是沒想到會聽到後面這半句……她想起裴松溪偶爾提及母親時的情態,輕描淡寫的語氣,波瀾不驚的神情,可……眼神分明是冷寂的。

  她的心裡掀起一場海嘯,不敢再聽下去。

  回到房間的時候,她坐在床上發獃,再無困意。

  直到聽到走廊外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緊接著是開門的聲音,她趿著鞋出去,站在裴松溪門外,前前後後想了很久,才敲了敲門:「裴姨?你睡了嗎?」

  門外傳來清淡如常的聲音:「沒睡。門沒鎖,進來吧。」

  郁綿推開門進去,房間里只開了一盞檯燈,裴松溪坐在床頭,長發披散著,容色清淡:「不是說要睡了嗎?」

  「睡不著,來看看你。」

  裴松溪給她挪了一點位置,拍了拍床:「坐吧。」

  郁綿踢掉鞋,爬上床,她已經很久沒跟她這麼親近的坐在一起過了。

  她小心翼翼的看著她的眼睛:「你心情不好吧?」

  裴松溪猶豫了一下,才點了點頭:「有點。」

  郁綿想說出剛才聽到的話,可是又怕讓她更難過了,肩膀抵著她肩膀,一時間沉默了下來。

  裴松溪卻輕輕嘆了一口氣:「你都聽到了?」

  「……你知道啊?」

  「聽到聲音了。只有你走路的聲音那麼輕,像只小貓。」

  郁綿沒有否認了,換了個正對著她的坐姿,有些憂慮的看著她:「是聽到了。所以很擔心你,我不想睡,不想讓你一個人難過。」

  裴松溪緩緩的笑了一下,聲線清醇溫柔:「過來,給裴姨抱一下。」

  郁綿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小心翼翼的挪過去,還不知道說什麼,就感覺到有些滾燙的額頭抵在了她肩膀上,纖細修長的手臂環過她後背,清冽乾淨的冷木香味將她圍繞。

  像某種悲傷低郁的情緒,悄悄在空氣中蔓延。

  裴松溪輕輕嘆氣:「抱一下就好。」

  一向冷清堅強的、無堅不摧的人,罕見的暴露出了某種隱秘的脆弱,把層層盔甲都脫掉了,才露出來□□凡胎。

  郁綿感覺心尖上最嫩的地方被悄悄掐了一把,她心疼壞了,卻有點手足無措,想撫下她後背,可抬到半空中又落下,指尖輕輕的蜷縮起來。

  她想安慰她,可不知道該如何說。

  她能做的,就是一直陪在她身邊而已。

  不過……她的額頭怎麼會這麼燙呢?

  郁綿想起她與平常不同的臉色,往後退了一點:「你生病了嗎?」

  裴松溪點點頭:「有些低燒。」

  郁綿一怔:「你知道?」

  裴松溪笑了一下,神色從容:「我當然知道。」

  方才的脆弱彷彿只是曇花一現,轉瞬即逝,她重歸平日里淡然沉靜的神情:「好了,回去休息吧。我沒事了。」

  郁綿卻不肯走。

  她短暫的窺見了她的脆弱和悲傷,哪怕現在語氣是這麼平靜的,可是……她分明是很難過的,也是很……寂寞的。

  對,就是這個詞。

  寂寞。

  有多少次,郁綿看著她,就彷彿看著天上懸挂著的那輪月亮,清清明明的照著人世間,光華素凈,皎潔明亮,卻是離萬丈紅塵很遙遠的寂寞和冷清。

  她不想讓她一個人。

  「綿綿?我真沒事了,回去吧。」

  郁綿搖搖頭:「我去給你找退燒藥。」

  家裡是有藥箱的,只是現在阿姨都睡了,大家應該也都睡了,她不能驚動別人,就只能自己去找。好不容易在樓下找到退燒藥,端著熱水上去,進了房間,才發現裴松溪竟然睡著了。

  郁綿放低了腳步聲,走到床邊,輕輕把杯子放下了,也沒叫她,就這麼安靜的看著她的睡顏。

  沒過多久,她一個翻身就醒了,看到正趴在床邊的郁綿,笑了笑:「等了你一會,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很晚了吧?」

  「沒有,你就睡了一小會。我找到葯了,你吃點退燒藥。」

  裴松溪點點頭,把藥片吃了下去:「……這好像還是我這幾年來第一次吃藥。」

  「說明你不聽話,總是不喜歡吃藥。裴西西,以後要乖一點,知道嗎?」

  「又沒大沒小。今天我吃藥了,你放心了就回去吧。」

  郁綿搖搖頭,趴在她床邊看她:「我不會讓你一個人的。」

  當你生病的時候,當你難過的時候,怎麼可以讓你一個人。

  裴松溪摸了下她發頂,無奈的笑了一下:「那等我睡著了,你就回去休息,好不好?」

  郁綿也做出讓步:「嗯,好。」

  裴松溪凝視著她,眼神里多了一點濃郁的、近乎眷戀的情緒,只是這情緒一瞬即逝,她很快閉上眼:「我要睡了。」

  原來,有人陪在床邊,等著她睡著的感覺是這樣的。真是一種……新奇的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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