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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綿回到家,天都黑了。

  溫暖乾燥的春夜。客廳里燈光大開,白熾燈光芒亮的刺眼,偶爾會有小蟲子砰的一聲撞上去,很快又落到地板上,嗡嗡作響。

  裴松溪站在窗邊,通著電話,聽到聲音把手機往裡扣了扣,低聲說了兩句話,很快就把電話掛斷了。

  她看了看時間,語氣清和:「綿綿,今天怎麼回來的這麼晚?」

  郁綿朝她笑了一下,一如既往的清靜甜美:「放學後跟同學討論作業了,在外面吃過飯回來的,就晚了一點。」

  裴松溪凝視著她,似乎要從她平靜的神情上找到一點蛛絲馬跡。可是郁綿的情緒很平穩,她看不出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跟平時一模一樣。

  ——如果她剛才沒有知道郁安清來找過她的話。

  郁綿往裡走:「好晚了,我作業還沒寫完,先回房間學習啦。」

  裴松溪緩緩點頭:「好。」

  回到房間,郁綿坐在窗邊發獃。

  她想起傍晚,在街角咖啡館里發生的一場談話。

  那個陌生女人介紹自己:「我叫郁安清,是你的姑姑。」

  「你父親當年跟家裡鬧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矛盾,帶著你母親和你離開,後來卻意外在一場車禍中喪生。」

  「當時現場發生了二次爆炸,警方找到他們的屍體,還有一具血肉模糊的小孩屍體。你爺爺歲數大了,當場暈厥過去。」

  「你才六歲,幾乎不可能生還……後來要做DNA鑒定,檢測結果顯示那就是你。可是你爺爺不肯相信,也不敢相信那是你,堅信你還活著,找了你很多年。」

  「小綿,你是我們郁家的孩子,爺爺奶奶年紀大了,他們很想你,如果可以出門,他們現在也會在這裡。」

  郁綿冷靜的聽她說完。

  很奇怪,故事曲折複雜,而她似乎沒有很大的情緒波動,平靜的問她:「那現在呢,現在怎麼會突然找到我?」

  郁安清低頭笑了笑:「其實不該我來找你的。裴林茂找到你小叔叔,想把你交給他。不巧的是,你小叔叔身邊有我的人,我搶先一步,見到你了。」

  「小叔叔是……我爸爸的弟弟?」

  「嗯,現在家裡的公司是他主管。」

  事件輪廓已經成型,細節部分尚且缺失,卻更耐人尋味。

  譬如裴林茂和她小叔叔,到底是什麼關係;又譬如當年那場車禍,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

  她輕聲說:「我知道了。」

  郁安清對她的回答有些意外,卻又不那麼意外:「聽說,你是跟在裴林茂妹妹身邊長大的?」

  郁綿垂下眼睫,輕輕點頭:「嗯。她對我很好。」

  「哦……」郁安清的語氣有幾分複雜,「這樣嗎。」

  郁綿站起來,拿起書包:「時間不早了,謝謝您今天過來見我。我要回家了。」

  郁安清有些始料不及,在後面叫住她:「小綿,你想回家的話,為什麼不回你自己的家?」

  郁綿沖她笑了笑:「我回的就是我的家。」

  門牌上寫著『裴松溪和綿綿的家』,掛了那麼多年,那就是她的家。

  她後來對著門牌拍過一張照片,偷偷的貼在桌上,平時拿書本遮住了,可是她每晚睡前都要看上一次的。

  夜色漸漸深了,窗外也靜悄悄的。

  一彎下弦月掛在天空上,被雲朵遮蓋掉大半,只落了一小半出來。

  郁綿看著月亮發獃,她知道裴姨知道這件事了,但是她還不想直接面對這件事。

  她根本沒有看起來的那麼平靜。

  小的時候,她不是沒有幻想過,有朝一日家人會出現在她面前,哭著說不該把她弄丟了,要接她回家——她以前做過很多很多次夢,夢裡都是這種場景,醒來之後她只覺得深深的失落,但從未告訴過別人,尤其是裴松溪,她不想讓裴姨擔心。

  可是隨著時間流逝,她漸漸不會再做這種夢了。

  她知道……那是因為她的心被填滿了。

  因為她遇到了全世界最好的那個人。

  所以到了現在,她隱約可以觸及到事情的真相,心裡有急切和期待,卻有另外一種聲音在勸阻著她,讓她冷靜下來,審視著自己的心。

  ……以後是要離開這裡,也離開她了嗎? -

  天幕上濃墨一般的夜色漸漸褪去,遠處天際浮現一點淡淡的蟹殼青。

  裴松溪一夜未眠。

  她在第一時間接到魏意的電話,說監控到郁家的人出現在明川市內,就立刻讓人在郁綿的學校外面等著了。

  可是來的人不是郁家現在的主事人郁安舟,是那個喪夫后回到郁家的女兒,郁綿的姑姑,郁安清。

  她知道郁安清對郁綿說了一些話,具體談話內容不得而知,可是大概能猜到的。綿綿從小就是心性通透聰明的孩子,她肯定知道了什麼。

  但她不告訴她。

  她只是若無其事的對她微笑,說跟同學一起討論作業。

  是她猶豫太久,錯過了最好的時間點……她早在半年前就隱隱窺見事情的真相,卻一直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錯過多少次,都沒能告訴郁綿。

  她想等她高考結束,等她成年……現在來看,似乎是某種借口,或許是她在逃避著什麼。

  裴松溪輕輕揉了下眉骨,自嘲般的淡哂。

  走廊外傳來關門的聲音,繼而是一陣輕輕的腳步聲。

  裴松溪斂盡心緒,下去到客廳里,正好看見郁綿站在玄關處換鞋,叫住她:「綿綿,你要出門了嗎?」

  郁綿點點頭:「上午要去方老師那裡畫畫,下午就回來。」

  「早點回來,我有件事要對你說。」

  「嗯,好。」

  等大門關上,裴松溪站在玄關處出神。

  郁綿的態度是她沒有想象到的。她想過她哭,她鬧,她生氣,她惱怒的樣子,卻唯獨沒有想到她會這麼的平靜。

  她們之間似乎有了某種隔閡和障礙,靜默如水,卻又真真實實的存在。

  臨近中午,她接到裴林茂的電話:「松溪,有空嗎?」

  裴松溪聲音冷冷:「什麼事?」

  裴林茂笑的有些囂張:「郁安舟和郁安清過來了,中午見個面吧。」

  裴松溪一眼就看穿他的念頭,無非是因為這幾年被她打壓的無法翻身,所以現在才想借著郁家的手來對付她。當年父親把郁綿帶回來的時候,分明說她沒有家人了……可是現在他這麼有恃無恐,大概是篤定了只要他跟裴天成統一口風,指鹿為馬,有的故事可以輕易說成另一種走向。

  他賭她無法反駁,畢竟當年把郁綿帶回家的是她的父親。

  她就算再討厭裴天成,但也不至於會親手害他。

  裴松溪不知道裴林茂和誰達成了什麼協議,她還沒跟郁家的人有過正面的接觸,對他們想做什麼都不清楚,所以她必須去。

  飯局約在明川市一家有名的私房菜餐廳。

  裴松溪到的時候稍稍有些晚。

  簡約優雅的中式裝修格調,兩扇山水屏風相對而立,冰裂紋窗外有竹葉被風吹動,影影綽綽。

  裴林茂站起來,朝她招招手:「松溪,這邊。」

  裴松溪神色冷淡的看了一眼,走了過去,隨手拉開一張椅子坐下。

  桌上坐著兩個陌生人,一個戴著銀框眼睛,五官俊朗,神態謙和的中年人,另一個是她在照片里見過的,氣度優雅,笑起來有深深眼紋的中年女人,她聲音也好聽:「裴小姐,久聞大名。我是郁安清。」

  裴松溪朝她點點頭,剛準備說什麼,才看見桌上還有一個人……坐在角落裡的纖細少女,剛好坐在屏風交錯的死角里。

  郁綿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抬起頭來看她一眼,很快又垂下了眼睫。

  裴松溪緩緩蹙了蹙眉,她都不知道郁綿會過來。她甚至都沒跟她說一下……怎麼就突然出現在這裡,毫無徵兆,在這一瞬間就干擾了她的理智,讓她措手不及。

  郁安舟輕輕推了下眼鏡,笑容溫文爾雅:「非常抱歉,因為我臨時有事,晚點要趕飛機回去,所以約了今天見面。我的時間不多,也不多說廢話。今天來這裡,是要感謝一下裴家收留了我們小綿這麼久。但是現在……」

  裴松溪聽不下去他說的場面話,她只知道,郁家的意思是,要接綿綿回去了。

  可是太快,太倉促了,也太突然了……本來她懷疑裴林茂和郁安舟是共謀,可是現在看起來似乎又不太像……她暫時無法判斷誰是敵人,所以無法放心。

  她不能讓綿綿在這個時間點離開。

  裴松溪不由蹙起眉頭,看著郁綿,看她會不會點頭。

  ——只要她說一個不字,她就不會讓任何人把她從她身邊奪走。

  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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