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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新年,郁綿在野外度過。
研究團隊分為三組,其中兩組有很多亞裔學生,已經提前返校回家。郁綿本來也該走了,可她沒有回去,申請留在最後一組,繼續研究工作。
她已經獨自度過了很多個新年,早已漸漸習慣了。
但是團隊里的夥伴都非常貼心,因為知道她是華人,也知道新年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這一日,他們早早的結束了工作,在營地里煮了水餃,買了啤酒,圍在一起祝她新年快樂。
郁綿有好久好久都沒有喝過酒了,因為她知道自己酒品不好,一喝醉就總會亂說話,讓身邊人不得不照顧她。
這麼久過去,那個一直照顧她的人早就不在了,所以她輕易不會喝酒。
她長大了。
只是這一次,她沒能忍住,跟著同伴一起喝了兩瓶啤酒,喝完就開始發獃,坐了很久很久,忽然往外跑。
同伴不放心的追出去,才發現她沒有跑遠,只站在月光下,拿起了手機,看樣子是在給家人打電話。於是他叮囑她幾句,就走遠了。
郁綿沒聽清楚別人在說什麼,她已經按下了電話本里置頂的那串數字……多少個日日夜夜,她看著這串數字發愣,卻從來沒有撥出去過一次。
這是她近三年來第一次給裴松溪打電話。
她的耳邊傳來電話的嘟嘟聲,漸漸與她的心跳脈搏連成一拍。
咚咚,咚咚。
她的心在瘋狂的跳動著。
終於,電話通了。
電流里隱隱約約傳來對方的呼吸聲。
她們誰都沒開口,卻又清楚的知道,那就是彼此。
有很久很久,誰都沒說話。
郁綿只聽著那個人的呼吸聲,近乎貪婪的,似乎知道那個人就在電話的那一端,她的心就已經可以滿足了。
直到她感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才把手機扣下,掛掉了這個電話。
她在夜風中吹了很久,先前微醺的酒意不僅沒有消散,反而漸漸往上涌,燒的她一顆心也熾熱滾燙。她沒回去,就站在原地,看著剛剛那通電話發愣。
她忽然想起……上次她發了一條朋友圈,裴松溪還是那樣,既沒有給她點贊,更沒有給她評論。
只是第二天,她點開她的頭像,看到她有了新的簽名。以前裴松溪是沒有簽名的。這次寫的是: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注1]
是為她改的嗎?
就在這時,新的電話打進來。
是裴松溪撥過來的。
這一次,電話接通那一瞬。她先開口了:「綿綿。」
郁綿在夜風中輕輕笑了,聲音也似融化在晚風裡:「……裴姨。」
一旦開了口,似乎接下來的話也變得容易往下說了。
她抬起頭,看著天空中彎彎的下弦月,伸出手輕輕比劃了一下,似乎就能把月亮握在手心裡。
她的聲音漸漸變的平靜下來,非常流暢的說:「裴姨,前幾天我在一間寺廟,大殿里有很多的雕像,據說已經有千年的歷史了。」
「……嗯?」
「我問他們,時間是什麼。他們說不知道,說讓我慢慢感受。」
她在寂靜無人的寺廟裡,仰起頭看著高大靜默的雕像,輕聲自言自語:「我喜歡一個人,你們知道嗎?」
無人回應她,雕像也不知道。
電話那端忽然陷入了長久的靜默。
郁綿還在微笑,笑著笑著,喉頭輕輕哽咽了一下,她的眼淚掉下來,在輕聲問她:「裴姨,我可以回家了嗎?」
對方只是沉默。
風聲依舊瀟瀟。
郁綿沒有等她回復,很快把電話掛斷了。 -
新年之後的兩周,原先離校的同學陸續返校,而春節期間依舊留守的第三組則進入為期兩周的假期。
郁綿也開始放假了。
許小妍知道她放假,叫她過去玩。郁綿沒有其他的安排,於是答應飛過去看她。
許小妍剛剛畢業半年,她沒能如願以償開一家花店,因為她的現任男友是一名獸醫,於是她開了一家寵物店,大多時候幫忙照看社區周邊的寵物,有時則去她的獸醫男友那裡幫忙救助小動物。
郁綿見到她的新男友時,早已見怪不怪,只覺得有點好笑:「你自己說說,這麼多年來,你換了多少個了?」
許小妍還是年少時大大咧咧的樣子:「合適就在一起,不合適就分手唄。我這輩子也不打算結婚的,不想用一張紙捆住自己。我一不出軌,二不亂搞,三不劈腿。合則聚不合則散,我喜歡這種自由。」
郁綿笑著點點頭:「這當然是你的自由。你很幸運,比別人更自由。許叔叔趙阿姨從來都不會約束你什麼,你可以跟隨自己的心,做出你想要的選擇。」
她們坐在地板上喝酒,許小妍已經有點醉了,笑盈盈的說:「對啊,我爸媽從來不對我提要求。我很幸運。但是綿綿,你知道嗎,其實你的家人也沒有對你提過什麼要求吧,是你自己,關住了你自己的心。這麼多年了,天南地北,上下無邊,你走了這麼多的地方,到底準備什麼時候回來?」
郁綿仰起頭,把手中一罐啤酒喝完了,笑著笑著就笑出了眼淚:「我啊……我也不知道啊。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我還不知道要在哪裡停留。我會好好考慮的。」
許小妍沒再說話了,只再遞了一罐啤酒給她,心裡忽然有幾分傷感。
她寧願她喝醉了,大哭大鬧,也不願意她這麼清醒冷靜的說她不知道,說她要好好考慮。
是不是只有把她灌醉,才能讓她大聲哭出來呢? -
按照慣例,裴松溪新年只休息了幾天,就回到公司繼續工作。
魏意已經調任大中華片區的副總,但在會議間隙,仍舊如往昔一般,給她端上一杯咖啡:「裴總。」
裴松溪偏過頭,一向冷清出塵的臉上隱約透著倦意,她輕聲說:「謝謝。」
魏意有些不太放心的看著她:「剛才王經理彙報工作的時候,我看您……有點出神。如果太累的話,您是否要考慮下先回去休息一下,這場也不是很重要的會議。」
裴松溪搖搖頭:「不必,我沒事。」
被魏意這麼一提醒,她意識到了自己剛剛確實有些走神……可是這幾天,她幾乎沒有一夜好夢,精神狀態有些欠佳。
她深吸一口氣,暫時壓下了翻滾的情緒,翻閱著桌上的文件,聽著下屬的彙報。
放在桌上的手機悄無聲息的亮了一下。
她本來沒打算看,只目光輕輕瞥了一眼,等看清發消息的人,眉心卻慢慢攏了起來。
竟然是……是許小妍那個小姑娘給她發的消息。
是很多年前加的好友了,那時候綿綿還在附中讀書,有一天不太舒服,她讓許小妍幫忙照看著她。在那之後的這麼多年,這個ID只靜悄悄的躺在她的列表裡。
怎麼會突然給她發消息……
是因為綿綿嗎?
裴松溪目光微凝,指尖在屏幕上輕輕點擊解鎖,進入對話框,就看見對方發來的視頻。
她的指尖輕輕蜷縮起來,喉頭微動,理智尚在提醒著她此刻還是工作時間。可是下一瞬,她看到對方發來的消息,整個人恍惚的站了起來,椅子被踢倒了,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而她置若罔聞,只步履匆匆往外走去,留下一室的人面面相覷,彙報人更是嚇傻了眼,不知道自己是哪裡惹惱了她……竟然把一向冷沉持重的裴總氣的摔椅而去。
可裴松溪顧不上這些了。
對方說,郁綿在她那裡,她說,這是她的視頻。
她回到辦公室。一向波瀾不驚,淡漠如水的人,此刻也有一絲狼狽,她的呼吸劇烈的起伏著,指尖顫抖著點開那個視頻。
照片的光線是有些昏暗的,大概是國外的晚上,鏡頭先從地板上堆滿的空酒瓶上掠過,裴松溪不滿的皺了皺眉。可下一秒,她看到了……郁綿,看到她兩年多沒見到的人。
女孩握著一瓶啤酒,手腕上那串紫檀木佛珠那麼晃眼。她正仰著頭灌下一瓶酒,好像是在笑的,笑著笑著就停下來,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她忽然開始緊張焦躁,拿過旁邊的書包開始找,找了不久,似乎從包里拿出一張紙,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她又笑了,把那張紙親了又親,那麼虔誠又專註的姿態。
裴松溪似乎有所感般的盯著那張紙,眼角眉梢都在輕輕顫抖著,直到女孩終於醉了,往後靠著牆,她的手慢慢垂落到地板上,那張紙也飄落下來……裴松溪終於看清,那是那張失落的老照片,是她去郁綿的家長會,是所有照片的第一張。
在最初的最初,在開始的開始。
先前,她就發現少了一張照片,一連在家裡找了好多天,上上下下都找遍了,都不曾找到……她在焦灼難安中也想過,是不是被郁綿帶走了。
現在看來,是這樣的。
畫面中靜止了好一會,又漸漸的動了。
酒醉中的女孩有那麼一瞬清醒過來,下意識握緊手掌,卻意外握了個空。她有些慌張的四處看了看,直到看到那張照片在不遠處,才輕輕鬆了一口氣。
她小心的把照片撿起來,貼到懷裡,靠近胸口的位置,才又靠了回去,慢慢閉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視頻到此,結束了。
裴松溪感覺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她後退一步,靠著門,再也站立不住,慢慢滑坐下去。
她捂著嘴唇,不受控制的開始哽咽:「綿綿……」
她曾在心底千千萬萬次叫她的名字。
她將那個視頻看了幾遍,保存下來,才點了退出。
裴松溪想起新年夜那個電話,想起女孩在夜風中輕聲問她,裴姨,我可以回家了嗎。
她沉默了很久,終於想好要如何回答她,可是電話已經被掛斷了。
眼底壓抑的水光最終落成了淚珠,她的聲音是顫抖的:「綿綿……我從來沒有不讓你回家。」
那話簡直是在拿刀子剜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