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北方的雪令人覺著闊氣。不似南方前幾天就開始聲張,結果真下,不過如此。

  小時候來北城那年,他們剛好在魯港。這座小鎮有海防部隊和幾所規模不錯的大專院校。

  下雪時,部隊家屬院的寂靜和院校周邊的沸騰形成鮮明對比。

  明噹噹特別期待時郁領她出去玩。但他是高中生,學業重,有時候還被家屬院女孩子侵佔時間,等到清清凈凈和她在一起,多半過了晚上七八點,她已經在床上窩著。

  那天晚上他突然掀被子說要帶她出去玩,明噹噹嘴上抗拒說下床冷,實際心裡樂壞了,屁顛屁顛跟著他,踩著深一腳淺一腳的雪地出門。

  海邊的冬夜和城市截然不同,夜晚七八點好像進入了凌晨,一片寂靜。

  在沒到達大學城的那段路,明噹噹看到還沒被雪覆蓋露出嫩綠菜頭的大青菜,也看到灰色枯樹在河邊靜靜看雪花落入水面。

  他掌心溫暖,揣著她的小手一起塞他兜里。

  邊笑她,噹噹你什麼長大,這麼矮和哥都不配。

  又或者,噹噹你跳起來能摸到哥膝蓋嗎?

  她不理。他就越發放肆。

  小冬瓜,多喝奶聽到沒?

  你才冬瓜!等她忍不住跳起來打他,打到他的肩膀,他就驚呼,天哪,原來能夠到肩膀呢?

  那個蔫壞的口吻,氣得她嗷嗷叫,撓了他好幾下。

  可當時,明噹噹知道她根本就沒有氣,一丁點都沒有。

  她喜歡。

  喜歡哥哥開她玩笑,然後自己再故作生氣反擊回去。

  這樣就一來一往,很熱鬧,彼此都不孤單。

  到了大學城,她發現自己自作多情。

  哥哥好多朋友。

  無論走到哪裡,在哪裡安頓,會以光速結交周圍形形色色的人。

  例如,他帶她去的那家串串店。

  女店員笑容可掬,說他妹妹真可愛。全程說她,但眼神卻一點兒沒落到她身上來。

  她在吃串串時,就覺得好煩,哥哥不但遇到朋友一起坐下來吃,還有來自四面八方的女性的騷擾。

  哪怕他當時只是高中生,和女大學生們根本不配。

  「哥,你真的很討厭。以後和別人約好,就不要帶我出來了。」她那晚本來開開心心,結果弄地好生氣,「我又不認識他們!」

  他當時解釋,說不小心遇上。

  明噹噹不聽,「我回家了,你和他們唱歌去吧。」

  「噹噹……」他叫她,聲音繾綣,像說情話。

  ……所以他桃花不間斷。

  任何時候,溫柔,穩重,不急不緩。

  「如果給別人的溫柔和我的一樣,我是不是就不特別?」她不止一次這樣問過他。

  時郁怎麼回答的?他簡直敷衍,說噹噹是妹妹,親疏有別,肯定分量最大的。

  明噹噹才不信,她為此傷心一路。新仇舊恨,大雪覆蓋的路面上走著,一句都沒理他。

  當時那邊油菜田縱橫,於雪夜中靜靜張望她,好像也在看她笑話。

  身後人跟著她,最後一遍問,真回家?

  ……她才不想回去。

  是被逼無奈。

  她的夜市攤,還有那些大棚搭起來的玩具店,一家沒逛。

  越想越氣,接著就往油菜田裡栽了一個大跟頭。

  嘗到了油菜葉的冰冷澀味,和人家堆在田頭的被雪壓濕的稻草腐味。

  哇哇大哭。

  夜色深黑,白茫茫雪色發出光。

  田頭阡陌,泥土的濕氣,和他笑到上氣不接下氣,但十分溫暖的懷抱。

  「你怎麼回事……」這麼朗笑著,十分可憐她的語氣將她從田頭雪沫里抱離。

  明噹噹半邊臉歪在他著羽絨服的心口,不高興的想,他真是有魔力,怪不得那麼多人喜歡,光這麼爽朗毫無負擔的笑,她就好著迷,也不氣了,也不疼了,哼哼不滿兩聲就算了。

  他手指冰涼,沾著雪夜的涼氣,輕剝她唇瓣上的草屑,忽然低喃,哥哥最疼噹噹,不會再遇到比噹噹還要讓哥哥喜歡的人。

  言猶在耳……

  ……

  冰城雪夜,覆蓋天光。

  原本的黑變為白,在未拉簾的窗前,簌簌降落。

  彷彿沒有降落傘的墜落者,奮不顧身,撲入大地。

  俄式裝飾風格的房間內,c、s形線條隨處可見,絲絨料子的窗帘和沙發,清冷的基調。

  床是木製,大量花環,弓箭和貝殼紋樣鑲嵌其中,富麗的明黃色承載軀體,波浪般涌動,窗外雪色動態,不及這方半分。

  「哥……」看不見。

  他在那頭,她在這頭。殘喘。

  「咳咳……」接著猛烈咳。

  男人的掌心立時上移,令人心驚肉跳的熾熱軌跡……最後停在她肩頭。

  明噹噹感覺紛亂的腦海倒轉了一個方向,自己孤零零的心靈即被揉進一團火熱,他的胸膛。

  雪色微弱點亮他立體五官,睫毛下藏著的雙眼幸而沉迷在其他,她迷亂的神情才得以逃脫,片刻歇息。

  「這麼沒用……」低微的笑聲,透著遊刃有餘的輕憐,和不滿足。

  她皺眉,可憐,「對不起哥,我……」

  床上,女人是弱勢,尤其另一方身體健康,喜歡運動,向來也自律,無論先天還是後天,她都不佔優勢。

  明噹噹深深蹙眉,想解釋,太累了,還是什麼……

  床間安靜,絞盡腦汁之時,她眉心忽然被熟悉的手指壓住。

  她撩起眼皮看他,前一刻還紊亂著的聲音忽就變得柔軟,「哥……」

  時郁按揉她的眉心,舒緩其中的褶皺,最後指腹點在她眉峰上。

  她輕鬆地吁了口氣,感到平靜不少。

  「別太緊張。」時郁望著她笑,「不是非要你弄什麼。如果不舒服,哥也不快樂。」

  「可我掃你興。」平時以自我為中心的明噹噹其實沒外表上的那麼霸氣,她對他好,好到寧願替他下地獄也要做不准他捐腎給親妹妹的決定,她的男人她怎麼捨得別人動一分一毫,所以在床上哪有不滿足的道理。

  況且,她一向主動,不允許自己被動。

  說69就69,誰輸誰丟人。

  這會兒丟人這種大事都發生了,心中那點小內疚也佔據了胸膛。

  真感覺不像自己了。

  他奇怪,「自己出門一趟,這麼累?」

  她只好敷衍,點點頭,「嗯。」

  「心事重重。」

  「……」她不想說,即使被看出來也不想說。

  說什麼呢?

  說自己碰到明江遠了?

  說自己想大哭一場?

  說自己……覺得自己好討厭?

  「哥……」她閉眼,兩臂纏上他腰,「你要我,重一點。我不想動了。」

  她總有這些奇奇怪怪的要求。

  喝酒後會提這些東西。

  清醒時打鬧更甚。

  一會兒心情不好也必須要求這麼做。

  時郁輕笑,先啄她下唇,就是不滿足她願,待她自己也感覺到羞恥了,方下錨深探。

  就如一片江水,前方廣袤無垠,但牽縛住他的仍然只是眼前的安定,雖深,但底總在那兒等他。

  落住,深深紮根,船盪而水翻。

  暗夜中雪似乎停滯,黑色成主流,室內也暗下來。雪光也許在地上停著,但距離樓上太遠了,只微微聽到一些女孩子的泣聲,很快消弭,彷彿從未發生。

  ……

  「哥……我好餓……」榨乾她,就得負責充盈她。

  現在腹中空空,找他討食。

  要求還挺高,「不要酒店的……上午吃的那家牛肉麵……先叫外賣試試……」

  凌晨十二點。

  北方的大雪夜。

  她對這偏安一隅的城市毫無了解。

  此時別說大街上的外賣,連野狗都看不見一隻。

  時郁背對她,坐床沿穿衣,「我去看看。」

  去哪兒看?

  她模模糊糊想,然後聽到他腳步逐漸遠離,接著門鎖卡上的聲音。

  她一慌,驚醒。

  ……

  大雪覆蓋,整座城宛如異界。

  時郁去年來過,倒也不算完全陌生。

  邊掏手機找店址,邊埋頭往前走。

  「時郁?」不知來了多久被雪冷化的聲音像打碎的玻璃,滋滋的刺耳著。

  時郁回頭,清冷的路燈下一個戴著大圈皮草帽檐的男性站在身後,個子大約可以,但是年齡原因使得他有些佝僂。

  到底老了,目光不如以前清透,畏畏縮縮。

  「明叔。」他轉回身體,正視對方,失笑,「怎麼站在外面。」

  明江遠目光無措一瞬,勉強笑,「不進去了。怕噹噹不高興。」

  「不進去怎麼知道她不高興?」時郁溫和看著他。

  對方卻覺得這目光十分讓人不好受,沉重片刻,直問,「這麼晚了,做什麼去?」

  「買牛肉麵。」他毫不偽裝,目光坦蕩。

  明江遠驚奇,「這麼晚?能買著?」

  時郁還是那句,「沒做過怎麼知道做不到?」

  「你這是在怪我?」明江遠乾脆坦蕩,「我知道,我丟下噹噹的行為很不負責任,你可能瞧不起我,但是她成名后我也沒去打擾她,就是讓她當我死了。在這裡見面真的想不到。」

  時郁打斷,「您還是別說了。」

  「為什麼?」明江遠惱羞成怒,「我找來這裡站了幾個小時,還不能對你說幾句話?」

  時郁笑,「怕您再多說。我真買不著了,噹噹會餓著。」

  「噹噹……」明江遠一愣,獃獃看著眼前的少年。

  是的,在明江遠眼裡時郁還是當年少年的樣子。

  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卻顯然不是他印象中的樣子。

  男人,貨真價實的男人。

  年輕,英俊,目光、談吐都沉沉靜靜,叫人毫無底氣面對,直心虛的男人。

  他甚至不需要多加指責。站在這裡,一句怕晚了噹噹餓,明江遠就啞口無言,自行慚愧。

  最後明江遠留了一隻不知數目的存摺,和一句麻煩多照顧她,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時郁站在雪地里,翻開存摺看了看,沒多餘表情,放兜里,繼續往前走。

  一邊和店家聯繫上,在雪地留下一串聲音,「無論如何,幫我製作一份,價格不是問題。」

  最後,他和老闆商定,十萬塊一碗。

  老闆驚叫,隔著手機聲音飄到雪地,「玩啥呢?大晚上的玩啥啥啥呢!」

  嘴皮子都不利索了。

  ……

  男人背影越走越遠。

  酒店的光源再也照不著。

  明噹噹披著羽絨服,冰涼的內里料子貼在她光裸的肌膚上,寒氣從四處毛孔直逼心口。

  很涼很涼。

  她嘴角卻莫名其妙翹起,大概是一種叫做啼笑皆非的東西侵佔了她吧。

  回身,從景觀樹旁撤離,往酒店走。

  大約半個小時后,男人一身寒氣從外面回來。

  「沒睡?」進屋看見她,略驚訝地挑眉。

  她披頭散髮坐在客廳的茶几前,一副準備開動的模樣,「不是買牛肉麵?我等你啊。」

  時郁輕笑,脫了大衣,先洗手再過來替她拆筷子,揭碗蓋。

  「這包裝有點豪華。」她嘆著笑。

  「剛才出去了?」他看到她長靴濕了。

  明噹噹點點頭,不看他,低著聲,「我想叫你回來,不是非要吃面。」

  結果看到他和明江遠見面的那一幕。

  「別想了。」他摸摸她頭,前所未有的柔和,「這輩子,哥一直陪你。不需要其他人,嗯?」

  「可我們又不是夫妻,這樣陪伴不是很怪?」

  「怪嗎?最親密和穩固的關係的確不是子女、不是父母,但夫妻又叫伴侶,沒有結婚證這種必要卻莫名其妙的東西,伴侶也可以是一輩子。」

  「那我們就一直不結婚?」她眨著眼看他。

  他靜靜笑了,吻了下她的嘴角,說,「什麼時候你開始著急了,我就娶你。」

  她太年輕了,都沒玩夠,上一輩的原因又留下恐婚陰影。

  他倒是沒她自在,爺爺奶奶在那頭催著,很有壓力。

  能這麼承諾她,以她意見為主,明噹噹喜不自禁。

  偏過頭,被他吻過的那邊嘴角放肆地揚,佔了便宜,悶聲發大財。

  「快吃。」他催著她享用,語氣是無盡的寵溺和包容。

  「嗯。」明噹噹低頭,接過筷子,面還是熱的,牛肉片非常足,她嘗了一口后,突然發笑,「你真用十萬塊買的?」

  可能是明江遠的存摺,裡頭的十萬塊。

  光這麼猜,明噹噹就出了一口氣的感覺。

  他手指穿過她發,在脖頸后的那點皮上輕捏,「……你猜?」

  明噹噹湊上前,在他下巴上吻了一下,柔著嗓子笑:「謝謝哥哥的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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