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5
什麼時候喜歡她的,這個問題很複雜。
第一次見面,她尖銳乖張的樣子吸引住了他,在年少的時郁心裡,一成不變的人了無生趣,她恰恰像顆跳脫五線譜之外的小音符,調皮,暴躁不按照他意志胡亂的行走。
對於創作的人而言,這是一種誘惑。
可是他們相差過大,很長一段時間時郁想不到那方面去,把她當小孩子照顧,也確實是個小孩,小米五的個頭,和他走在超市裡,隨便轉兩圈就看不見人了。
她說以後肯定會長高,至少一米七,好和他身高之間達成最完美差值。他當時在蛋糕店笑笑,沒說話。
小孩子夢想總是美好和隨意,他的夢想卻險阻萬重,所以多和她在一起會變得樂觀,這就是他一開始喜歡她的原因。
這種喜歡讓她在他心裡達到一個很高的位置,幾乎爺爺奶奶之下就是她。
什麼時候變到上面去的,是他那年離開前。
小東西難受地像被拋棄,那種眼神時郁一輩子忘不了,他明白了這小東西其實比誰都精,很小很小時相遇就對他說,別施捨些蠅頭小利,那不是對她的關懷。
她的潛台詞,他聽得懂,無非就是要全部,但時郁給不了,他肆意妄為的將自己點滴精力施捨給她,沒上心的同時驀然回首,她已經用生命,用全部情感在愛他。
自行慚愧。
他當時的狀態幾乎不懂愛是什麼。
去動物園時,答應好的,看過動物就放他走,於是他用最大的耐心陪她在大年初一,擠著長長的空空的地鐵,去了那個地方。
看了許多莫名其妙的東西,他心不在焉,因為她全程在哭。
買冰淇淋時他付錢,她選了一支漂亮的花色拿在手裡首先背過身看上去在迫不及待品嘗,實則淚水融化掉了冰淇淋,上面多顆淚洞;看熊貓時強忍著對他笑;在一家三口的長頸鹿園前崩潰,說哥哥可不可以不要走,又轉瞬開口,還是走吧……
時郁不想走了,很多次差點脫口而出,但是夢想在向他招手,他殘忍的拒絕了她,她反而告訴他,她愛他,用哭得紅腫真誠坦蕩的目光仰視他,心如刀割。
終究是懦弱了,不及她勇敢,回去時,地鐵底站上車,從有座位到讓給別人,之後一路站到家,那一段路他靠著車廂,而她抱膝坐在他腳背上,慘然的樣子像在拍電影,夕陽偶爾從冒出頭的車窗射入,她眼睛似哭得枯竭,脆生生的一層琥珀色,內里空洞……
後來,時郁到美國很長一段時間的失眠,每晚都是她這樣的眼神,控訴,乞求,失望……
莫名其妙,他開始以煙為命,除了上課和必要的工作時間,其他每時每刻都在抽,過得很不好,原以為夢想到手後有的就是好日子,從小以來的夙願完成再沒比這更好的日子了……
她這顆音符卻打亂了這股節奏,她也屬於他的一部分,關於夢想,關於生命的一部分。
噹噹,哥對不起,你好好的,嗯?
他後來每次打電話回去,她都不說話,他日子過得更加糟糕,在出租屋夜難眠日難醒,久而久之性情暴躁,那段時間做的音樂都充滿暴戾。
他先前滿腔壯志忽然中途夭折,這種感受令他生不如死。
回國看過她一次,沒見著面,不過她生活環境不比他輕鬆多少。滿屋子的亂七八糟不屬於她的物品,和一看就不親的莫名其妙親戚。
但是人被逼急了,即使前面絕路也不回頭。
石夏年告訴他,不如就回來,大家好噹噹也好。
他是真恨,絕望,毫不留情離開,第二次再回國時就是和對方斷絕母子關係。
這輩子真是夠了,他可以沒有母親,但是不能沒有音樂和噹噹,可為時已晚,噹噹不在了。
留下一堵如黑乎乎大口一樣的破窗,人不知所蹤。
時郁知道自己有缺點,心靈上的,就連李辰都在那時說,他自己非常不完整,只是遇上噹噹了期待她來填滿他,但是不完整的自己無法愛人。
因此噹噹離他遠去,帶著全身傷痕纍纍。
再一次見面是時隔的兩年。
當時她十六歲,窈窕少女,出落的他認不出。
那是在她家鄉的大學城,夜市林立的湖邊,賣各種物品的學生攤位鋪在道路一側,長長一條龍。
她的經營項目獨一無二,抱著一把吉他,一隻小馬扎,和一隻音效不佳音箱,三件打天下,唱一首叫做《後來》的歌,那晚時郁將身上的一千美金給她時,她沒認出他。
她太忙了,點歌的人層出不窮,她更多關心的是曲目而不是別人給了多少。
但是結束時,他已經走出去好遠,她追來了,拉音箱的輪子在地面摩擦,發出奇怪沙啞的聲音。
是你的美金嗎?她當時問。
是不是給錯了?
畢竟小城一出手千美金,顯然不正常。
時郁幸好沒回頭,要不然就很尷尬,因為下一秒,在他心跳如雷準備跟她見面時,她倏然笑,「謝謝你啊,大哥。」
一個不屬於他的男聲無恥回復,不謝,不謝,美女,掃個微信?
……十六歲。
不光長了身高,人氣也見長,人家掏出手機,她二話不說就掃了起來。
對方是三名男大學生,成功得到她微信,喜不自禁目送她離去。
大概五分鐘,她背影剛轉過這條街,三人就驚叫,她刪了咱們,不是吧!
怎麼不是?千真萬確。
時郁這才笑,同時做出決定,下次見面,她的哥哥絕對不會因為區區一千美元替別人做了嫁衣就心痛到無以復加,他得強大,不然怎麼讓她倚靠?
再後來么,他順利賺到了第一桶金,打響自己名號,從此無往不利,直到能夠回國給她更好的生活,這場在外面的漂流,兩人才一起結束。
當然重逢顯然不是終點,他心心念念的妹妹並不比他成長的少,不需要對他依賴和佔有,活的更加自我和獨立。
類見其成。
只要她快樂,怎麼樣都好。
……
這些過去的事三言兩句從他口中輕描淡寫概括時,明噹噹只覺得驚心動魄,她傻傻地問,「我們分開后,你就發現自己喜歡我了?」
時郁正躺在酒店床上,穿一件浴袍,白色,衣襟隨意敞著,鎖骨景色一覽無遺,聞聲,指尖抵進她掌心,輕微戳了戳,「哥又不是變態,那時你才幾歲,就喜歡?」
「可你說出國后你一直放不下我。」她臉色微紅著,垂眸說這一句話。
外面還在下雨。
酒店樓層較高,看不到香樟樹頂,只剩漆黑的雨幕。
他眉心不舒服地皺著,淡淡回應,「如果放不下就是喜歡,那愛是什麼?」
「你告訴我愛是什麼?」她伸手去他額頭摸了摸,眉也皺起來,「不然我先給你買葯,過會兒再聊。」
他剛洗完澡出來就發現發燒了。
這會兒在床上躺著,明噹噹坐在凳子上都不敢上床,怕不方便照顧他,說著,伸手將被子拉了過來,在他身上蓋住。
他伸手扣住她手腕,帶著連被子一起往下拽了拽,停在腹肌位置,勾勾唇低喃,「愛是當下。」
「對。」明噹噹紅著臉,恍然大悟嘀咕,「那次拍綜藝,你突然探班,還在中途告訴我,愛是我想拍風景分享給你,而你怕我跌倒不敢打擾。現在我們就是愛,我擔心你沒藥吃,你擔心我出去麻煩。相互的。」
他可能有點不舒服,眼帘閉了一瞬,聽到她說完,睜開了瞧她,明噹噹發現他的雙眼皮因此更明顯了一些,連帶琥珀色的眸子都異常深邃,這麼看著她時,她忍不住埋頭,雙腳從拖鞋內離開,一併翹起,壓在自己沙發凳上,用臀部墊著坐,上半身則趴往床沿,他修長有力的手臂上。
時郁那隻手被壓住,不懷好意頂了頂,頂到一片柔軟。
她一笑,「不要……」聲音清脆,尾音卻黏。
他喉結滾了滾,再次閉上眼睛,唇角微微上勾,「我的愛,起於單相思。」
「哦,我知道了,回國后你對我變質了,但是自己分不清沒那麼明顯,後來我在你面前沒大沒小,突破了你內心身為哥哥的防線,你發現,我是一個女人,魅力十足的女人,你受不住,你幻想我,你吃醋我喜歡余暘,但是不敢說,你暗搓搓的愛我到死去活來,又落不下面子對我告白,一片單相思,深情錯付,後來才自己走掉,再重逢,似乎要對我劃清界限了是不是?」
「差不多是。」他手指攥得她尾指更緊一點。
她笑聲不斷,問,「你有沒有補充?」
他拉拉她尾指,「沒有。」
明噹噹垂眸,就盯著他拉著自己的手,心砰砰地亂跳,嘴上穩著說,「哥,你先休息一會兒。我都知道了,反正你愛我,我不害怕了。你先睡吧。」
連日來的奔波和夜間的淋雨,讓他疲憊不堪。
她聲音剛落,他幾乎就睡著了。
明噹噹感覺自己尾指上的力量有所鬆懈,她低頭,唇瓣在他放鬆中仍微微扣著她的那隻手掌上反覆親,輕輕地,不驚擾他,或者是即使驚擾,她的溫柔和愛意也濃濃地不會讓他害怕,只會舒服。
這麼親了一二十下后,他乾淨的指甲留下了她的唾液,亮晶晶的配合著燈光。
明噹噹仔細瞧,像八百年沒見過他的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才戀戀不捨又愉快起身。
站在床邊給他蓋好被子,她穿上大衣,帶上雨具,出門。
助理們都住在隔壁,她沒有打擾,直接戴起大衣後頭的帽子,拿傘下去了。
酒店前台回復她沒有退燒藥,但是附近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藥店。
明噹噹找過去,用了十分鐘,並不算太近了,走過一條街才到。
店員在櫃檯裡面打瞌睡。
她走過去要了退燒藥和感冒藥,買了些口罩,一共九十八,掃碼付了后,到門邊又返回去。
「再幫我拿一盒那個。」她指著櫃檯內的一種產品說。
「這種?延時……」
她一聽,趕忙搖手,「不是。」聲音淡定,「就普通的就好。」
「行。」店員拿給她。
回到酒店,又折騰了二十多分鐘才在床邊,給他用熱水餵了葯。
他並不算多模糊,喝水時輕問她,哪來的葯。
她說買的。
他理所當然以為助理準備的,伸手揉了揉她發頂,說了聲抱歉,自己牽著被子躺下睡著了。
倒是乖。
明噹噹記得自己上次生病,鬧了他一晚上,現在她變成大人了,照顧生病的小弟弟,無微不至。
時郁夜裡三點鐘醒來一次,睜眼瞧到黑壓壓的天花板和壓在自己手背上,她柔韌的半邊臉頰,和口鼻吐納出來的溫熱氣息。
擰眉,意識到發生什麼,微側過身,伸長手臂將她腰一撈,將這隻睡得香噴噴的小豬撈地半醒,迅速從沙發凳勾進了他被窩。
「哥……」她微微清醒,眉心糾結在一起,正欲徹底轉醒,被他兩指抵住了眉心,不住的疏平她那裡,按摩著,很快將她再次送入夢鄉。
時郁這時候才想起自己是病號,不動聲色從被窩退出來,讓她自己單獨睡。
他坐在床上,伸手理了理自己的濕發,悄無聲息起身,下床去了衛生間。
退燒出汗,出地渾身都是,連內褲都半濕。
時郁洗了把澡,圍著浴巾出來,視線不經意在靠牆的桌子上一掃,瞧到一隻亮著紅點的東西,大概是一個鍋,他嘴角饒有興緻翹起,走過去就發現驚喜。
豈止是鍋,還是一隻煮好熱粥溫著的鍋。
他偏過臉看床上微隆起的人形,不由輕笑,自己拉開凳子,就著巴掌大的鍋,將裡面的美味一勺勺送入唇中,吃了一個大半飽,渾身都熱了,小心將鍋蓋好,準備早上再收拾。
返回去時,看到桌上的袋子,上面寫了某某藥房,然後還有超市購買米的小票。
他眸色發暗,盯著看了許久。
……
「哥……」模模糊糊間男人湊過來的熱量,燙醒她,以為他還燒著,立時擰眉醒來。
燈沒開,只有遠處門廊那裡亮著一點光,是睡前她為了讓他睡好覺,而特意只留下的那一盞。
現在連累的她自己都看不清他臉,但是手準備觸摸他額頭查看溫度時,額頭是沒觸著,先碰到一塊無紡布,還帶兩個繩子拉著他的耳朵。
是口罩。
她咯咯笑了,然後摸摸自己臉,發現也被戴了一隻。
這人……
上次她發燒感冒,他可是跟她接了半晚上的吻……
現在怎麼回事?這麼嚴格?
她笑醒了,徹底清醒。
接著猛地低嚷,「幾點了哥?」
「三點半……」他俯身,戴口罩的臉逐漸下移,親她肚臍位置。
隔著被子明噹噹沒有感受到,只是一聽時間,就掙扎著起來,一下額頭撞到他迎上來的下顎。
她低吟一聲,揉著額,先顧不上說對不起,趕緊焦急帶喘地說,「哥哥生日快樂!」
時郁沒動,就這麼停在她眼前,對視著半暗半明中她的視線。
「看到桌上的粥了嗎?」她眨了眨眼,「裡面有火腿腸絲擺好的100,代表長命百歲你看到了嗎?」
時郁很輕地笑了一聲,隔著一層無紡布的鼻尖,忍不住在她同樣優秀的鼻子上颳了刮。
頓時有種演世界末日絕美愛情片的感覺,明噹噹笑地胸脯起伏,想拽掉口罩,一想他這人說一不二肯定不允許就作罷了,與他這樣戴著口罩,奇怪又甜蜜的對視。
她解釋,「我想煮麵,但是等你醒來我不知道能不能撐住,所以只好買了粥,事先煮好你一起來就能吃。也沒有蛋糕,因為這裡沒有夜間蛋糕店,用火腿腸切絲擺好100的造型代替,簡陋心意重,你一定要喜歡才好。」
她忐忑,因為這世上再沒這麼簡陋的生日長壽麵了,本來睡前,她是信誓旦旦一夜不睡,在他一睜眼就能說生日快樂,也算彌補這一年他生日的兵荒馬亂。可是睡意戰勝了她。
她一敗塗地。
這麼受挫著,等他宣判。
他笑聲明顯,說謝謝,「這是最特別和令人驚喜的一次生日。」
明噹噹一通忙碌有所收穫,輕吁一口氣,徹底放鬆了。
時郁隔著口罩問她,「都是你自己出去買的?」
「嗯。」明噹噹笑,「這裡治安挺好的,你放心。」又忽地挑眉疑惑,「你從哪兒看出是我買的?」
正常情況不應該是助理買的么。
她可是大明星,不輕易露面的。
彼此在半暗中對視良久就有了夜視能力,她清楚看到他眼底的笑意洶湧和一些意味深長的暗示,她愣了愣,幾乎瞬間她腰就被人提起,翻轉了一個面,半跪在床上,而手掌撐住床面。
「哥……」她慌,臉頰極速的滾燙起來,「你在生病……」
時郁兩手按住她腰,那裡手感令他呼吸粗重,俯身,胸膛貼著她背脊,隔著一層無紡布,氣息燙她耳垂,「好久不見,想哥了?」
「想……」她下意識脫口,又猛地搖頭。
分別十天,他也快化了,叮囑了一聲別摘口罩,在她似喜似痛的呼聲中,猛然與她融為一體。
最後一句話是,「避孕套買了不要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