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種清孤不等閑
數日之間,張記火鍋的名氣已傳遍崑山,甚至傳到了縣衙里,這一點卻是張遠未曾預料到的。
不幾天便是元旦,過了元旦便是萬曆五年,衙門照例封印放假五日,到了初四這天傍晚,紛紛揚揚的下起雪來,至次日清晨方止。
縣衙三堂內院後門徐徐打開,門外雪地尚未清掃,兩頂轎子從後門魚貫而出,在雪地上留下一行淺淺腳印。
其中一頂轎子里,坐著縣令林淵。他今年三十二歲,雖然蓄著短須,看上去卻不過二十多,眉目疏朗,兩眼炯炯有神,只是雙唇緊閉,顯得頗有些嚴肅。
想起前些日子老師自京城寫來的信,林淵不由握了握拳。
雖然老師在信中並未多說什麼,但林淵敏銳的感覺到,如今的形勢,對老師愈發不利,可他身為弟子,又能做什麼呢?
崑山是上等縣,所以林淵的品級為七品,以他這個年紀而言,算是個不錯的開始。不過林淵自去年初春就任以來,漸漸發覺,要做點事情實在是太難!
林淵是江西贛州人氏,世家望族子弟,自幼攻讀經史子集,從童子試到鄉試、院試、會試,一路順風順水考了個進士二甲三十六名。
如此順利的人生,也養成了他目下無塵,孤傲自許的性子。
然而官場之上,又豈能率性而為?
他這個縣令大老爺,在任上一年的政績,恐怕只能用碌碌無為來形容了。
至於為何會如此,林淵也不是沒有反思過,只是性格使然,許多東西看不透,想不通。哪怕身邊有幕友宮先生時常提點,對林淵的幫助也很是有限。
所以林淵最近的心情,頗為抑鬱,今日也是在宮先生的勸說之下,才出來散散心。
要去的地方,正是近些日子傳的頗為有名的半山橋張記火鍋。
一開始,林淵聽宮先生說去嘗嘗張記火鍋,內心是拒絕的。
暖鍋就暖鍋,叫什麼火鍋呢?聽著就俗氣得緊……
但是架不住宮先生再三勸說,林淵這才無可無不可的勉強答應了。
權當是出來賞雪吧!
十幾里路程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待兩頂轎子晃悠悠的到了半山橋,前面開路的長隨林九卻傻了眼。
倘若林九也是穿越人士,恐怕會脫口而出一句天啦擼。
好在他不是,所以林九隻是搖了搖頭,連忙去找宮先生商量。
宮先生正在轎中閉目養神,待他從轎子里出來之後,不由苦笑道:「想不到這半山橋,竟然這般熱鬧!」
「哈!先生是縣城來的?」旁邊有個小販,挑著擔子對宮先生笑道:「有些外地來的人昨天就到了,鎮子里客棧全都住滿了!」
說完,也不等宮先生與他說話,便急匆匆的往人群里擠去。
宮先生嘆了口氣,看樣子這轎子是沒法坐了,畢竟這次出門,並沒有大張旗鼓的擺出縣太爺的儀仗。
對此林淵頗為不滿,卻也無可奈何。
「呵呵,東翁此次也算上微服私訪,體察民意,與民同樂了!」宮先生年屆五十,面容清矍,身材消瘦,不過精神倒很飽滿。
林淵勉強扯了扯嘴角,算是給宮先生一個面子,不過要讓他和這些鄉野村夫擠作一團,那他寧可調頭回去。
好在林九膀大腰圓,硬生生地在前面開出一條路,待過了鎮口人流分散之後,這才好了些。
「去年來此地時,卻不曾有這般繁華。」林淵背負雙手,踱步徐行,口中隨意說道。
他自從就任后例行公事的來過半山橋,以後就再沒來過這裡,倒也不必擔心被人認出。
旁邊宮先生笑道:「這都是因為東翁無為而治,才有眼下這般情形。」
無為而治嗎?是欲有為而不治吧?林淵心中暗道。
「老爺,師爺,前面這家就是了!」林九也是識得幾個字的,停下來指著街邊門面的幌子,回頭說道。
林淵抬眼一看,見幌子上書著「小張記火鍋」幾個字,遂點了點頭,就要進去。
「東翁且慢!」宮先生卻連忙攔住林淵。
林淵不明所以,不是說來張記火鍋嗎?難道此間不是?
宮先生朝著那店裡努努嘴,然後說道:「這店裡客人未滿,夥計都在門口打晃,恐怕並不是傳言中的那家。」
聽他這麼說,林淵也覺得有些不對,傳聞中張記火鍋天天爆滿,怎麼可能會是這樣?
林九見狀,暗中吐了吐舌頭,心說這地方的人忒也姦猾了些,下回可得認準了。
沒想到,他這次可算是開了眼。
什麼「老字號張記火鍋」「正宗張記火鍋」「大張記火鍋」「張記暖鍋」「張紀火鍋」還有「新張記火鍋」等等,看得他是眼花繚亂,頭昏腦漲。
好在這些店真假一看便知:門可羅雀,店內夥計無精打采。
林淵緩緩行來,一路上冷笑連連,然而對張記火鍋,卻終於有了幾分興趣。
不過當林九找到真·張記火鍋店時,林淵還是忍不住皺起眉頭,心中很是不高興。
無他,門外排隊的人太多,已成一字長蛇陣。
「不過是個暖鍋而已,何至於此!」林淵哼了一聲,轉身就要拂袖而走。
諸事不順遂,就連吃個暖鍋都如此困難,使得林淵的心情簡直惡劣到了極點,方才生出的那幾分興趣,頓時飛到了九霄雲外。
堂堂一縣之尊,指揮不動縣衙里那伙陽奉陰違的傢伙也還罷了,到了這小小鎮上,竟然也……
「東翁息怒!東翁息怒啊!學生見對面的茶樓,似有可觀之處,不若先移步品茗,用些點心如何?」宮先生見狀,急忙安撫道。
原本是請林淵出來散心的,可是現在看上去,似乎起了反效果,讓宮先生如何不急?
林淵不耐煩道:「這種地方的茶樓,能有什麼可觀的?罷了,回城!」
這火鍋沒吃上,倒吃了一肚子氣,林淵雙眼幾乎冒出火來,連對宮先生也不怎麼客氣了。
宮先生臉色變了一變,想說什麼,卻終究沒說出口,心中長嘆一聲,黯然想著,或許自己也該告老還鄉了吧?
至於那林九,心中則忍不住胡亂咒罵,罵張記,罵食客,罵天罵地,卻唯獨不敢罵自家老爺。
宮先生心灰意冷的剛轉過身去,卻見一張紙飄飄蕩蕩的從頭上落下,尚未落地,便被他下意識的一把抓住。
「咦?竟是一首詩?」宮先生隨意瞄了一眼,意外道。
林淵聽了拿將過來,低頭看去,口中隨之吟道:「晨起開門雪滿山,雪晴雲淡日光寒。檐流未滴梅花凍,一種清孤不等閑。」
一種清孤不等閑?
清孤,不等閑……林淵的內心,彷彿被這兩個詞瞬間擊中,這豈不正是自己的寫照嗎?
知音之感頓時油然而生,林淵心神激蕩之下,竟然做出了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舉動。
「一種清孤不等閑,是何人所寫?還請現身相見!」他舉著這張紙仰首高聲喊道,渾然不顧忌周圍那些怪異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