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禍起紫陽宮
望夷宮的膳房中,梁兒忙得熱火朝天。
剛熬好了一碗九珍湯放在一旁涼著,她緊接著又要去炒兩個趙政喜歡吃的小菜。
過了一會,梁兒命人將炒好的菜端去給趙政,自己則要去看看湯涼好了沒有。
可還還未等她走到地方,便驚在了原地。
「剛剛可有外人來過?」
她急急大聲問詢周遭忙碌中的宮婢。
一個長相乖巧的女孩抬頭回到:
「方才我好像看到了紫陽宮的荷香……大王下令讓望夷宮每日都熬一碗安胎藥給紫陽宮,故而荷香近日每逢這個時辰都會來此取葯……梁兒姑娘,可是出了什麼事?」
梁兒剛要開口再說什麼,便見不遠處另一個宮婢驚愕轉身:
「什麼?荷香已經來過了?可是我的葯才剛盛出來啊!」
梁兒定睛一看,果然見她手中端有一碗,而那碗的樣式竟與趙政的湯碗一模一樣。
「為何紫陽宮的碗會與望夷宮的一樣?」
秦王所用之碗,本應是全咸陽宮獨一無二的,以此方能張顯秦王之尊貴。
「早前趙夫人剛懷上身孕時,曾與大王求得一隻相同的碗用……」
還不及說完,梁兒便已搶下那宮婢手中那碗安胎藥,抬腳跑出膳房,直奔紫陽宮。
一年未至,今日之紫陽宮,來來去去都是宮婢,人手竟增了一倍之多,可見趙政對趙螢兒的寵愛已達極盛。
「請問,方才可有一位荷香姑娘端了安胎藥給你家夫人?」
被問的宮婢並未見過梁兒,卻也老實答道:
「荷香?她剛剛才進去……」
梁兒急忙追了進去,卻沒聽見那個宮婢後面的話……
「欸!……那個……夫人……也在裡面呢……」
當梁兒匆匆入了前殿,剛好趕上鄭平從那叫荷香的宮婢手中接過湯碗,而一旁坐著的,正是大著肚子的趙螢兒。
她暗恨自己此番的魯莽。
她只想著前殿一般都是迎客之用,主人無事不會在此,卻也忽略了凡事總有例外……
趙螢兒一見到許久未露面的梁兒無故闖進了她的紫陽宮,便立馬來了精神。
她掃了一眼梁兒手中的湯碗,一手撐著腰,一手扶著肚,一步一蹣跚的晃到梁兒面前。
「瞧瞧我們的梁兒姑娘多有心,大王賜我每日一碗安胎藥還不夠,她又親自加了一碗送來,真是有勞了。」
鄭平上前接過梁兒手中的碗,將其置於一旁的桌案上。
梁兒施禮,如實道:
「趙夫人言重了。是荷香姑娘方才在望夷宮錯拿了大王的九珍湯,奴婢是特來將此湯換回的。」
趙螢兒聞此,頓覺面上無光,狠狠瞪了荷香一眼,嚇得她立刻跪地求饒:
「夫人饒命!是奴婢疏忽了!」
「端個湯藥這等小事你都做不好,我還要你有何用?來人!」
兩個內侍應聲入內聽候差遣。
「將她打個三十大板,扔出紫陽宮!」
荷香一聽,嚇得哭喊不止。
「夫人!奴婢錯了!奴婢下次一定小心!夫人饒命!夫人!夫人!……」
荷香被內侍拖走,聲音漸行漸遠,直至消失不見。
梁兒眉間微蹙。
趙螢兒心胸狹窄,容不得下人半點錯處,即使懷了孕,竟也不想著為孩子積上一點德,三十大板打在一個瘦弱的小姑娘的身上,豈不是等同直接要了她的命。
趙螢兒拿荷香出氣出得還不過癮,又轉而面向梁兒,嘴角帶笑,卻滿眼狡黠。
「這上過戰場的女人就是不一樣,回來幾個月,在我紫陽宮剛一露臉,就累得一個丫頭仗刑受罰……」
對於趙螢兒的無聊挑釁,梁兒暗自翻了一個白眼,只想快些遠離這是非之地。
「大王還等著奴婢送湯過去,趙夫人若是無事,奴婢就先退下了。」
趙螢兒興緻正勁,又怎會輕易讓梁兒離開?
鄭平會了趙螢兒的意,閃身上前將她攔住。
梁兒凝眉,回頭對上趙螢兒,心下萬般不痛快,卻也只能忍著不發。
「那麼急著走做什麼?你我一年未見,如此機會還不讓我與你好好敘敘舊、仔細瞧瞧你?」
只見趙螢兒高揚著尖小的下巴,一雙美眸在梁兒的臉上掃來掃去,竟是滿面疑惑。
「我就是想不通,你這張臉不過就是白了些,怎得就讓男人那般痴迷?大王喜歡你,那反臣成蛟也喜歡你……」
聽到成蛟的名字,梁兒心底陡然一跳。
趙螢兒卻是輕佻一笑:
「呵呵,說起成蛟……大王當初將你賜予他隨行,以你們早前的交情,又在軍中朝夕相對數月,怕是你早與成蛟有染了吧?如今竟還能恬不知恥的回到大王的床上,這臉皮也是厚比城牆呢。」
聞言梁兒霎時氣上心頭。
任憑趙螢兒怎樣羞辱她,她都不會在意;可若如此侮辱已經過世的成蛟,她便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了。
梁兒面上驟然冷了下來,一改之前的謙恭淡然,怒目瞪向趙夫人。
趙夫人從沒見梁兒在她面前如此放肆過,心裡忽然有些發慌,眸光幾經閃爍,略有些囁嚅的道:
「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這般瞪著我,萬一驚嚇到腹中的小公子,你可擔當得起?」
梁兒一聲冷笑。
「呵……小公子?夫人又怎知腹中一定就是公子?若總是把'公子'掛在嘴邊,這若生出的是個公主,豈不尷尬?」
「住口!你一個賤婢,仗著大王寵愛,膽敢對我堂堂夫人如此無理,還當真以為我不敢動你?」
一向驕傲的趙螢兒被說中心事,氣急敗壞。
而梁兒仍就那般坦然立於原地,非但對她的威脅毫無懼色,反而還勾了一下唇角,不屑的輕笑。
左右趙螢兒也不會殺了她,最多不就是吃些苦頭,比起成蛟,這些又算得了什麼。
趙螢兒氣怒交加,跺著腳直喊鄭平去教訓她。
鄭平自幼跟隨趙螢兒,從未見主人受過這麼大的氣,心下也是不甘,衝到梁兒面前備了十分的力、抬手就要打下去,卻在半空被一直奇長的大手抓住了手腕。
「大……大王……」
鄭平和趙螢兒齊齊驚住。
梁兒亦是愣在了那處,抬頭看向身旁突然出現的高大男子。
他金冠玄衣,五官精緻,眉峰銳利,鳳眸幽深,冷峻的面容如覆冰霜,令人望而卻步。
梁兒怔住。
這不是平日的秦王政,而是只有在深夜的昭陽殿才會出現的——真正的趙政!
她的心跳彷彿有瞬間亂了頻率……
趙政隱忍韜晦多年,今日竟然為了護她而露出了本來的面目,並且還是在懷有他子嗣的趙夫人面前。
「好個賤婢,寡人的人,你也敢打?」
趙政語氣幽冷,眸光狠厲,甩手將鄭平推開。
他力氣太大,鄭平踉蹌著跌向後方,卻剛好撞在了趙螢兒的身上。
那趙螢兒大著個肚子,一撞之下便失了重心,又仰身跌撞在身後的柜子上。
鄭平急忙翻身爬起,滿面急切。
「夫人!你怎麼樣?夫人!……」
「大王……好痛……螢兒……好痛……」
趙螢兒含淚望向趙政,她以為她會在趙政的臉上看到慌亂和憐惜,或許還有些許的悔恨。
可不成想,她眼中所見除了一張冰冷的俊顏,竟再無其他。
趙螢兒心下生寒,這眼前之人不是她愛了多年、對她寵溺有加的大王,他是誰?
趙政見慣了後宮女人裝病示弱的嘴臉,滿心的厭惡,竟是白了跌坐在地上的趙螢兒一眼,轉身就欲離開。
「血!……血……夫人!……」
忽然鄭平驚恐大叫。
趙政與梁兒回頭看去,趙螢兒的身下果真滲出了大片鮮紅。
「還愣著做什麼!快去叫太醫!」
隨著趙政的一聲令下,紫陽宮上上下下皆是亂了起來……
許久,三個太醫齊齊自內室走出,跪於趙政面前。
「啟稟大王!趙夫人懷胎僅七月便臨產,又受了衝撞,失血過多,現已沒了力氣,只……只怕……」
「說!」
趙政負手而立,垂眸吩咐。
太醫們手腳有些顫抖,額上也已滿是汗水。
「只怕……趙夫人與小公子……只能保得下一人……」
鄭平猛地看向趙政,祈盼著他能保下她的主子。
室內沉寂片刻,趙政漠然開口:
「你們可有把握趙夫人腹中確是個公子?」
聞言鄭平身子一斜,跌靠在門柱上。
「回大王,臣等可以性命擔保,是小公子無疑。」
趙政語氣淡然,卻不容置疑:
「如此,自然是要以我大秦長公子為先。」
「臣領命!」
太醫們得了秦王令,正色起身,重新入了內室。
可悲的是,除了鄭平,在場的所有人對趙政的決定都毫不意外。
這個時代,女人身份再是高貴,都只是為子嗣服務的。若要從中選擇其一,定會是留子棄母,更何況這個「子」還是泱泱大秦國的長公子。
梁兒默默立於趙政身後,心中卻在計算著得失。
現在看來,趙螢兒的這個孩子應該就是秦國未來著名的公子扶蘇……
據記載,公子扶蘇為大秦之長公子,身份尊貴等同太子,又德才兼備,極受百姓愛戴,只可惜他因與秦始皇不和而被貶去修築長城,以至錯失王位,客死異鄉。
趙螢兒因趙政和她而死,那扶蘇未來豈不是會記恨於趙政?史書上所謂他們父子「不和」,會是因為這個嗎?
不,扶蘇是趙政的第一個兒子,怎能讓他恨他?
趙政一生本就缺失親情,梁兒不想再讓他最優秀的一個兒子對他記上一筆殺母之恨。
忽然內室傳來嬰兒的啼哭,聲音細弱,時斷時續。
穩婆將一個皺皺巴巴的嬰兒抱了出來。
太醫跪地施禮。
「大王,小公子因是早產,起初身子有些孱弱是情理之中,但若細心調理,便也可與尋常嬰孩一般無二……」
沒等太醫說完,鄭平大哭呼喊著「夫人」,瘋了一般衝進屋內,毫不顧及禮數與趙政。
趙政身旁的內侍示意讓人進去將鄭平拉走,卻被趙政抬手阻止。
趙螢兒既然已死,就讓她們主僕好好道個別吧。
此刻,眾人皆不敢言語。
趙政垂眸看向穩婆懷中的小小嬰孩,
「乳娘在何處?」
「大王。」
兩個趙螢兒早早就安排好的乳娘齊齊上前施禮。
然而穩婆剛要將小公子交於她們,便聽見有人出言阻止。
「慢著!」
眾人循聲望去,但見梁兒自趙政身後走出,跪於趙政跟前。
「奴婢懇請大王換用其他乳娘。」
眾人面面相覷,為何要平白換掉乳娘?
趙政雙眸沉靜,對向了梁兒的眼。
她眼神晶亮,面容堅定,像極了當初在趙國時為他出謀劃策的她。
「來人,再去尋兩個乳娘來。」
趙政淡聲吩咐。
大家看得有些懵,那侍婢的進言沒頭沒尾,毫無來由,可大王怎麼竟也不問一下原因,就按她說的去做了?
然而那侍婢竟還得寸進尺。
「大王,不僅乳娘,這紫陽宮內上下,所有宮人都應換掉。」
趙政依舊沒有問她緣由,只思忖片刻,道:
「就如你所言,全部撤換掉吧。」
頓時,眾人大駭。
梁兒心裡亦是驚訝,她並未做任何解釋,趙政竟也讀懂了她心中之意。
紫陽宮的宮人們面露哀怨,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麼錯,竟要被毫無理由的撤換。
趙政卻又雪上加霜,增了一句:
「自今日起,將紫陽宮現有宮人不論等階,全部遣出,終身不得再入咸陽,亦不可出秦轉去他國。出宮后都管好自己的嘴,若今日紫陽宮中趙夫人一事傳出,寡人也定會將你們全部誅殺,連誅連坐。」
眾宮人大驚,齊齊跪地求饒,然而趙政又怎麼可能收回成命。
幾十禁軍進入紫陽宮,所有人無一遺漏,全都被趕出了咸陽城,當然也包括趴在趙螢兒的遺體上、哭得撕心裂肺的鄭平。
這些人雖是無辜了些,可憐了些,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趙螢兒並非正常死亡。
無論是對於現下的秦趙關係,還是對於未來趙政的父子關係,今日之事都絕不能外傳。
「趙夫人死了?紫陽宮的宮人還全部被遣?有意思……可查明了是為何事?」
相邦府邸,呂不韋八卦著後宮秘聞,悠閑的啜了一小口漿汁。
「回大人,似乎是大王的侍婢梁兒與趙夫人起了爭執,大王為護她推了趙夫人的侍婢一把,那侍婢便撞倒了趙夫人,趙夫人早產,失血過多而亡。」
呂不韋狡黠一笑,他料的果然不錯,大王遲早會因那梁兒犯下不可挽回的錯事。
呂不韋抬眸問向眼前之人:
「那你可知,趙夫人身邊誰最忠心護主?」
「若說忠心,定是那侍婢鄭平。」
呂不韋輕點了一下頭,行至窗邊,負手而立。
「你親自走一趟,在鄭平被遣的途中將她秘密攔下,小心安排在咸陽城內好生養著。或許有一天,她能派得上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