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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禍根深種

  近日,咸陽宮中喜事連連。


  出自燕國貴族的姬美人順利誕下了一位小公子,出自魏國的魏美人也已有孕在身。


  雖然趙政面上並無多少喜色,可梁兒心中卻也還是悶得難受。


  趙政註定是未來的秦始皇帝,妻妾上千,子嗣成群。


  他有他的擔當,也有他的使命。


  史書上有關他的一頁頁記錄,都是任誰也改變不了的。


  午膳一過,梁兒便跟趙政請了假。


  無論如何,胸中的憂悶還是要想辦法排遣的。


  她抱著「繞樑」緩步走向鳳凰池,一路上獨自傷懷,自哀自憐。


  怪只怪,她並非聖賢,無法控制住自己的心,竟對趙政越發迷戀,難以自拔。


  臨近梧木亭時,梁兒忽然發現,因趙政的禁令而一向清凈的鳳凰池前,今日竟站了一個人。


  此人二十齣頭,身著深灰色的官服,看其帽式,職位應是尚書卒吏。是隸屬長史之下,負責記錄秦王言行和抄寫等工作的官員。


  可是尚書卒吏幾十人,幾乎日日在趙政近前,理應都是面熟之人,為何此人她卻從未見過?

  這人罔顧趙政的禁令跑到鳳凰池來,又是想要做什麼?

  梁兒心下好奇,便對那人多看了幾眼。


  見他身軀凜凜、相貌堂堂,卻面如死灰,緩步走向鳳凰池中。


  梁兒一凜。


  這人是要投湖?


  她曾聽聞許多為官者將這鳳凰池視作大秦王權。


  能近鳳凰池者,便就等於能登上最高的官位,得到秦王重用。


  此人選擇在鳳凰池結束一生,難道是仕途受挫?

  但見他投湖投得那般不痛快,每一步都邁得那麼慢,想來他內心也是諸多留戀、掙扎不已的。


  梁兒猜了個大概,便面色如水,緩身端坐於梧木亭中。


  男子剛要再向前邁上一步,忽聽不遠處有清麗的琴音響起。


  他循聲望去,竟見那梧木亭中不知何時多了一位白衣女子。


  女子的這首曲並非尋常,他聞所未聞,以至於令他不自覺停了腳步。


  曲的前半段幾乎全由空弦而成。


  一聲緊連著一聲,聲聲都是餘音繚繞,綿長不絕。


  每個音似乎都相差無幾,卻又在不知不覺間步步高升。


  這就好似人生,看似平平,卻總在不經意時走上了另一個高度。


  他的心弦被女子的曲意深深撥動。


  女子弦音愈發緊湊,他一個晃神,那音竟已連成了一片。


  此時,女子指下力道劇增。


  琴聲鏗鏘,綿長軒昂,霎時有如聖光四射,激蕩人心。


  隨著女子撫琴的指法越發複雜,琴音也隨之變化,越發高亢嘹亮,氣勢磅礴,輝宏可吞山河,更是引得遠處林間百鳥齊飛,劃破天際。


  壯觀之象,竟驚得他恍然失神,不知自己是身在現實,還是置身夢境。


  正如鳥有鳳而魚有鯤,仕亦有之。


  而鳳並非生來就能入得九天;鯤亦不是生來就能水擊三千,更不會一出生就幻化為鵬,扶搖直上九萬餘里。


  就連卞和也是兩次獻玉,都被人說成是石頭,還將他砍去了雙腳,最後才終於被發現石中確有璞玉,方有後世價值連城的和氏璧。


  男子眼中微光熠熠,瞬間解開了心結。


  他才只有二十三歲,不過是仕途受阻,又何必急著去了斷自己呢?


  他退回到岸上,痴痴望向那撫琴的女子。


  女子穿著雖與普通宮婢無異,但她肌膚勝雪白若凝脂,唇色飽滿似若硃砂,她閉著眼,髮絲墨黑輕柔,隨風飄揚於半空之中。


  一番景象,竟恍若雲中仙子,令他再難將眼移開。


  女子的琴音漸漸落定。


  男子便舉足走向梧木亭處。


  見女子起身收了琴,似是要離開。


  他便又連忙加快了腳步。


  剛一進梧木亭,他就跪下呈五體投地之勢,倒是嚇了女子一跳。


  「多謝恩人救命之恩!」


  梁兒輕輕一嘆。


  「大人這是何意?奴婢只是在此處練琴罷了,何曾救過你?」


  男子起身,卻不料竟無意望見了梁兒的眼。


  方才她撫琴時都是閉著眼的,他以為她最動人的是如玉的肌膚和出神入化的琴藝,卻不想,那一雙靈動的水眸才最撩人心弦。


  男子生怕看得久了會遭她厭惡,急忙斂眸道:

  「剛剛若非恩人以一曲點醒在下,在下怕是此刻已身葬鳳凰池底了。」


  梁兒無奈搖頭。


  「大人著實抬舉奴婢了,奴婢只是宮中侍婢,豈敢受得大人如此大禮?」


  男子不肯罷休,語氣略顯焦急。


  「姑娘你的確穿著宮婢服飾,可姑娘能在鳳凰池邊悠然撫琴也無人阻攔,且琴藝高明,氣質非凡,定非尋常宮婢。還請恩人能將芳名留下,讓在下有個報恩的機會。」


  梁兒深吸了一口氣,復而又是一嘆。


  政壇之上,宮闈之中,每年死去的人何其之多?


  她原本只是隨手一曲,至於這人救不救得回來,她其實無甚在意,卻沒想到似是給自己找了個麻煩。


  「大人真的多慮了,奴婢方才只是隨意撫得一曲,並未想得過多。」


  男子明了她是有意拒他千里,便也只得退後一步,恭敬問道:


  「既然恩人如此推脫,在下也不便追問,只是方才那曲如此特別,在下從未聽聞,不知恩人可否將那曲的名字告知在下?」


  「《登高》。」


  了了二字,梁兒說得淡若清風,卻激起了男子心中千層巨浪。


  求官之人,熟人不在登高?

  梁兒暗道,這來自兩千年後的曲子,你自然不可能聽過。


  那是john dreamer的一首rise 。


  那種生命的重量,生活的艱辛,重重負荷的苦難,以及最終破繭而出,沖入雲霄的壯麗,都在那首曲中表現的淋漓盡致。


  任誰聽了,還會再生出自我了斷的念頭?

  梁兒見他好似是在細品曲名,便對著他施了一禮,打算趁機逃開。


  不料那人卻又開了口。


  「恩人稍等!」


  梁兒在心中翻了個白眼,今日怎就走不成了?


  男子叫住了梁兒,自己卻又支支吾吾,面容顯得有些局促,連話都有些語無倫次了。


  「恩人之意,在下懂了。在下不會再如此輕生。在下方才也仔細想了一番,現下恩人不告知姓名也罷,左右往後在下應該也沒有再見到恩人的機會了……」


  梁兒眉間微蹙。


  「你要辭官?」


  男子垂了眼,落寞之色盡顯。


  「其實……在下身為隱官之子,註定世代卑賤,即便發奮圖強以第一名考取了尚書卒吏,也不過只是個替補空缺的,多半只在其他卒吏身後做些瑣碎的整理工作,連大王的臉都看不清,還要時刻被人嘲笑身份低賤還妄圖為官……若留在咸陽宮,在下實在看不見前路在何處,倒不如返鄉,在當地做個小小的文書官,安享一生……」


  說到隱官,梁兒想到剛來這個時代被分配去朱家巷的時候趙兵曾經提到過。


  隱官是隸屬官府的手工作坊,專門收容赦免後身體有殘缺的受刑者。


  這隱官同時也是對一個人身份的定義,相當於無期徒刑,介於庶人和奴隸之間。


  隱官產子,其子便是無爵的士伍。


  原本是等同於庶民的,可由於祖上出於隱官,就等於身份有了污點,就算為官,也只能停留在最底層,幾乎沒有向上爬的可能。


  而這人既然考取了第一名,卻因為出身不好而淪落至此,也確實可惜了。


  「原來如此,那奴婢倒是有一句話要贈於大人:不險亦不深,山高兮水長。在這大爭之世,世人皆會大起大落。只要大人不畏艱難,誰又能保證,出於隱官之人,就定然不會官爵加身呢?」


  梁兒雙眸越發晶亮,看得男子彷彿也重拾了信心一般。


  「恩人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在下受教了。」


  梁兒淡笑著走開,卻又在不遠處停住腳步。


  「大人若是膽大之人,明日晨議時可將官帽反戴,看看能否連大人的命運也一併反轉了。」


  昭陽殿中,梁兒猶豫再三,還是尋了機會問了趙政。


  「若是有人成績優異高中榜首,卻因身份低賤無法真正為官,是否不該?」


  趙政點頭。


  「如此確實埋沒了人才。」


  他轉頭看向梁兒。


  「你所指是何人?」


  「明日冀闕,若有一人與眾人不同,想必就是那個人了。」


  梁兒語氣淡然。


  她只幫他至此,至於明日他是否有勇氣在冀闕之上將官帽反戴,又是否有機緣剛好能讓趙政在幾百人中將他找出,就全憑他的運氣了。


  第二日一早,梁兒努力在冀闕尋了許久也沒能找到那人。


  心想也對,在秦王面前衣冠不整,那可是要被削鼻剜眼的,誰又能因為一個宮婢的隨口一言,而冒如此大的風險?


  「將那邊的人帶上前來。」


  趙政突然一語無關國事,引得眾人齊齊看向他手指的方向。


  梁兒亦順勢望去。


  竟見昨日那人果真反戴了官帽,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梁兒啞然,她找了那麼半天都沒有找到,竟讓趙政給找出來了,她甚至都沒跟趙政提及官帽之事。


  還有那個人,沒想到他不僅學識淵博,眼力過人,還很有孤注一擲的勇氣,確實也是個可成大事者。


  見那人官帽反戴,眾人唏噓,不禁暗嘆大王眼力如神,想必此人的要被大刑伺候了。


  男子被拎出,拖到大殿中央。


  他從未經歷過此種情況,也懼怕大王會因衣冠之事對他用刑,便趴在地上渾身顫抖、不敢抬頭。


  「將此人案上竹簡拿給寡人看看。」


  趙政這句話讓殿中所有人皆是一怔,不知大王是要做何。


  趙政拿到男子方才所用竹簡,攤開的瞬間竟是眼前一亮。


  一旁的梁兒也大為震驚。


  暗嘆那人不愧為第一名考入尚書卒吏的,果然有一手漂亮的刀筆文法。


  趙政淡然令道:


  「往後,你就坐在尚書卒吏的最前排吧。」


  男子喜出望外,立即叩首謝恩:

  「趙高謝大王恩典!」


  聽到那人的名字,梁兒卻有如晴天劈雷。


  怎麼會?他懦弱到想要去輕生,這樣的人怎麼會是趙高?


  那個在未來將整個大秦帝國推向滅亡的人,竟然是她梁兒引薦給趙政的!


  得以近前謝恩的趙高,終於看清了大王的相貌,也終於知道了他救命恩人的身份。


  她,竟然就是第一個被允許登上冀闕大殿的女子——秦王政的貼身侍婢,梁兒。


  望夷宮前。


  「恩人……梁兒姑娘……」


  趙高本來準備了一大堆感謝的話要說,卻在與梁兒目光交匯的一瞬將那些話忘得一乾二淨。


  千言萬語,最終也只能化作深深一禮。


  再見趙高,梁兒只覺自責難耐。


  「大人不必謝奴婢,奴婢本也是無心為之。」


  言畢,還未等趙高完全起身,梁兒就已轉身離去,面上儘是一片漠然。


  將趙高帶到趙政的面前,她當真是無心的,即便如此,她還是無法原諒自己。


  趙高抬頭之時,只見到梁兒一襲瑩白的背影逐漸遠去。


  思及之前在梧木亭那如仙似幻的相遇,趙高眼中不禁盈滿笑意。


  往後,可以時常見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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