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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可憐之人

  「梁兒姑娘?……梁兒姑娘?」


  聽見有人喚她,梁兒才終於回了神。


  卻見趙高的一張大臉赫然入眼,這般突如其來,著實下了梁兒一跳。


  趙高正在她面前俯著高大的身軀直勾勾的望著她,滿目關切。


  「趙大人……?」


  梁兒瞪著一雙杏眼,不知怎麼會冒出一個趙高來。


  全咸陽城,她最不想見到的就是趙高,每每見到,總會讓她新生自責之感。


  而趙高見梁兒不在大王身邊,反出現於市井,且又一副恍然失神的模樣,心下十分擔心。


  「梁兒姑娘為何會在此處?可是出了什麼事?」


  他如此問,梁兒面上訕然,笑得有些不自然。


  「啊,奴婢是奉大王之命去蒙府送上一棵老山參,現下已往回走了。」


  「為何沒有乘坐馬車?」


  趙高覺得,以梁兒在大王身邊的地位,若要出行辦差,定是要配備車馬的。


  「是奴婢許久沒有出宮,想要藉機看看咸陽城的風土人情,才有意讓馬車先行,自己步行的。」


  「可……姑娘方才可不像是在看風土人情啊。」


  趙高還是很擔心梁兒是否有什麼心事。


  梁兒淡淡一笑。


  「是奴婢走神了。當年奴婢剛一入咸陽便直接進了宮,對咸陽城不太熟悉,也不知從何開始逛起。」


  聽她如此說,趙高倒是來了精神,自薦道:


  「在下在咸陽生活了二十餘年,梁兒姑娘若不嫌棄,在下可帶姑娘一游。」


  梁兒並不想與趙高有過多交集,立即推辭。


  「奴婢先謝過大人了。不過奴婢出宮已久,太晚怕大王責怪,還是不宜在外流連過長時間。」


  趙高有些失望,卻也尊重梁兒的決定。


  「好吧,那在下便互送姑娘至宮門,如何?」


  「大人,奴婢……自己可以……」


  梁兒剛想說她自己可以走,不需要送,就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孩童從遠處呼喊著向他們跑來。


  「兄長!……兄長!……」


  這孩子玄布包髻,雙眼含淚,長相與趙高有五分相像。


  「路兒?」


  趙高對這個弟弟的突然出現很是驚訝。


  一聽趙高叫他的名字,小路兒忍了許久的眼淚便刷的掉了出來。


  「兄長,路兒找了你好幾日了……你快回去看看母親吧,母親她……她……」


  弟弟的淚水讓趙高心疼。


  他蹲下,緩緩拍著路兒的背,輕聲安撫道:


  「別急,慢慢說,母親怎麼了?」


  「近日母親腿上被截掉的部分又出現了潰爛,大夫說,母親已無腿可截,只能……去肉刮骨……否則性命不保……我和行兒害怕,拿不定主意,便出來尋兄長……」


  路兒邊說邊哭,對他所言,趙高亦是驚恐萬分。


  「你說什麼?……」


  梁兒沒想過趙高的家裡這般複雜……


  截肢已經截到無腿可截……卻還要為了保命而刮骨去肉……


  在醫學並不發達的戰國時代,這是一件多麼殘酷的事啊……


  「趙大人,既然你家裡有事,就趕緊回去吧。奴婢自己回宮便好。」


  梁兒順勢推辭了趙高要送她回宮之意。


  「好……那……在下就先告辭了……」


  趙高有些不好意思,施了一禮后,抱起小路兒便急急跑去看他的母親了。


  第二日,因為要準備給趙政畫像的事,梁兒便奉命去了一趟宗正司,回望夷宮的路上,她剛好遇見趙高立在林邊,痴痴望著梧木亭的方向。


  看著那一葉孤寂的背影,梁兒想到了昨日趙高母親的事,突然生了些許同情,便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去。


  「趙大人。」


  趙高愕然。


  他已習慣於每日站在此處遙望那個方向,卻從未想過有一日他想要見的人竟會站在他的身後主動喚他。


  他轉身。


  「梁兒姑娘……」


  梁兒欠身一禮。


  「大人的母親……可還好?」


  趙高一嘆。


  「勞梁兒姑娘費心,家母還好……雖受了不少苦,卻也算留得了一條性命……」


  雖然他極力想要掩飾情緒,但那副微紅的眼圈讓梁兒卻依舊看得出他心中之痛。


  「那便好……」


  思及那小路兒說接找了趙高几天,梁兒有些不解。


  「恕奴婢多嘴一問,大人平日不住在家中嗎?」


  「家……梁兒姑娘想問的是家母和胞弟們所在之處吧?」


  趙高眸光暗淡,垂了眼瞼。


  「這二者有何區別嗎?」


  梁兒不懂,有母親和弟弟在的地方不就應該是家嗎?


  「梁兒姑娘怕是忘了,在下曾與姑娘提及,在下身為隱官之子的事……」


  趙高的頭越來越低,這個身份於他而言是一生的恥辱,他不想反覆提起……


  尤其……是在他在意的人面前……


  「奴婢記得。只是此事與大人的住處有何相關?」


  見她這般問,趙高便已瞭然。


  好在,梁兒並非是忘了曾與他之間的談話。


  「原來如此,看來梁兒姑娘對隱官還不是很了解。」


  樹下,梁兒安靜立於一旁,聽著趙高緩緩道來。


  她知道,此時的趙高,是史書上看不到趙高;而他所說的這些話,很可能也會是他未來做下一切錯事的根源……


  提到隱官,趙高雙眼無焦,空洞無神,幽幽而語:


  「在秦趙,因罪受刑而身體殘缺之人會被送至隱官,替官府做一些零碎的雜工。一旦入了隱官,便終生再見天日。就連在隱官中誕下的罪人子女,若無能力考取官職,也要一生住在隱官,每日白天可以出門,但酉時則必須趕回,否則將會按罪判刑,斷去手腳……」


  他抬頭,緩緩呼出一口氣,目光卻逐漸變得堅毅。


  「而我……十七歲被選拔為史學童進入學室,二十歲參加太史考試成為揄史,二十二歲升為令史,二十三歲參加統一大試成為尚書卒吏。每次一考試,我都是以第一名高中,為的就是要給自己爭一口氣,早日擺脫隱官的陰霾……」


  梁兒垂眸,暗自思忖。


  從最底層靠著自己的雙手往上爬,一個意志如此堅定又如此自卑的人,或許早就註定了,他會在手握生殺大權后,被惡魔吞噬掉心智……


  「大人出身隱官,還能學識如此了得,實在令奴婢佩服。」


  這句是實話。


  隱官就是監獄,趙高在那種地方竟也能奪得重重考試的第一名,確實極為難得,可見他定是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


  「不瞞梁兒姑娘,在下的祖輩本是趙國宗親,因入秦為質而終身不得歸……到父親一輩時,已然融為秦人,卻仍因得祖輩的教養,自小便習得一手好字,職屬隱官做下級文犢官吏。在下亦是多少受其影響,方才會有今日之成就……」


  聞言梁兒大為震驚。


  「想不到趙大人竟是趙國貴族的後裔。」


  可趙高卻是一聲冷笑。


  「那般無能的祖輩,那般禽獸的父親,趙高寧可不要……」


  「禽獸?」


  梁兒蹙眉,這個趙高,究竟還遭受過多少苦難?


  「母親當年雖因有罪被削去腳趾送入隱官,可在隱官為官的父親仍舊垂涎於她的美貌,年復一年強行將其霸佔,令她接連生下我們兄弟三人。母親忍受不了父親的虐待,便計劃想要逃走,卻被父親捉回,砍去了手腳……」


  說到此處,趙高已難忍心中劇痛,落下淚來。


  「母親被砍去手腳之時,那刑具並未擦拭乾凈,害得她傷處潰爛,直至截肢。此後數次,那個男人都有意誤了最佳的療傷時機,害她要一次又一次忍受斷腿之痛。時至今日,竟已……失去了整條腿……」


  趙高再也說不下去,轉身一拳捶向樹榦,趴在那處痛哭不已。


  梁兒身心具顫。


  他口中的父親究竟是個怎樣冷血變態的男人,竟能將一個女子毀害至此……


  望著趙高不住顫抖的脊背,那一瞬間,梁兒便似乎釋然了。


  在史書上十惡不赦的佞臣趙高,他讓秦始皇辛苦建立起來的大秦帝國一夜崩塌,他壞事做盡,屠戮天下。


  可這個人,世界從未善待過他,又有什麼理由要求他去善待世界呢?


  無論是因他而亡的人,還是對那些人痛下殺手的他,都不過是可憐之人罷了。


  這一日午後,在鳳凰池附近的林邊,第一次傳出了天籟般的簫音。


  其聲優裕平順,出落自然;

  曲意深長,神情洒脫。


  而山之巍巍,水之洋洋,皆隱隱現於指下,一同輕撫著那一縷深受創傷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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