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六章 離鄉
扶桑人實在是個很奇怪的民族,因為他們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矛盾的民族了——他們生性極其好鬥卻又非常溫和;倨傲自尊但又彬彬有禮;頑固不化和柔弱善變更是能夠同時存在於同一個扶桑人的身上;而且,似乎是從骨子裡就帶有著一種被馴服感的扶桑人又一點都不願意受人擺布;他們忠貞,但又易於叛變;他們勇敢,但又十分懦怯。
就像現在昊牧看到的一樣,說實話,對此他是有些不能理解的。
當你去主動地、毫無因由的去對一座你明知道滿是老弱婦孺的城池發動進攻時,哪怕這是戰爭,你也不配再被稱之為一個具有榮耀的武士了。但是那個扶桑領隊卻依然抱有著這種榮耀。明明扶桑人對這種事最為重視也最為嚴苛,但是在那個扶桑領隊看來,對於中原的老弱婦孺下手似乎一點也不妨礙他的榮耀。
這就很奇葩了。
好在昊牧向來有一個好習慣,雖然說這個好習慣是從壞習慣中演變出來的——因為他懶,所以,如果一件事他想不通,那他就乾脆不去想了。反正也想不通,他可不像年紀輕輕的就聰明絕頂。
「昊牧,這一次,真的是多謝你了。」
當昊牧走到城門口的時候,啟東縣城的縣令張瑋以及那些老者們也都紛紛從城牆上走了下來,雙方剛到一處,縣令張瑋便朝著昊牧深深鞠了一躬「多謝你,保全了城中這些百姓的性命。」
昊牧咧開嘴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這都是小事、小事,張縣令您就別放在心上了。」
「不是我說好小子啊你。」王大爺走上前來,拍了拍昊牧的身板「你這娃兒撒時候會的武功?我咋不知道?你可以啊,這武功怕是不比那些高來高去的大俠差到哪去。」
王大爺剛說完,那些老人家紛紛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的誇起了昊牧。昊牧那裡被這麼多人圍著誇過?頓時鬧了個面紅耳赤,不敢說話,只能在那自顧自的傻笑。最後還是城東的張奶奶開口幫他解了圍,這才讓他成功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而另一邊,事實確實如木小九所說,當張啟張將軍派出的四支部隊中的兩支在木小九的命令下奔赴岸邊時,那邊的戰事正膠著著,而且沿岸守軍因為戰線太長的原因,還隱隱處在了下風。
好在有了這兩支生力軍的加入,岸邊戰事的劣勢迅速得到了緩解,甚至還打出了一波漂亮的反擊,將前來進犯的扶桑人全部打退。
戰事暫止,木小九站在不遠處,看著眼前岸邊這一地的屍骸,忍不住有些唏噓,抬手招來了旁邊一個將領,開口問道:「這位將領,恐怕這不是扶桑人的第一次進犯了吧。」
那將領點了點頭,操著一口粗豪的聲音說道:「沒錯大人,自從我軍在此地駐防以來,扶桑人已經先後進犯了四次了,今日這是第五次。前幾次他們都是正面強攻,沒想到這一次換套路了。」
說著,他似乎看出了木小九的心情「大人您沒怎麼上過戰場吧?說實話,今天扶桑人這麼一搞戰術,其實雙方的傷亡已經小了很多了。這次我們雙方的折損人數,恐怕都不到前四次的一半。」
木小九倒吸了一口涼氣「如此說來,這段時間,單單是長江北岸這邊,軍隊的折損人數就有差不多萬人了?」
將領皺著眉頭尋思了一下,估計是在做加法,過了有一會兒,他才點了點頭「對,差不多吧,估計得有個一萬人左右了。前幾次差不多都是兩千多,這次是不到一千人。唉,想想也真是,別說我們手底下的兵了。我記著一起出來的時候,我們一起喝酒的將領還有七八個人,現在可就剩下五個咯。」
對此,木小九唯有報以沉默。
「算了,不說這些了。大人,末將還有些事,要去那邊重新布防,就不陪著您了。」那虎背熊腰的粗獷將領沖著木小九抱了抱拳。
木小九點點頭「好,那將軍——」
「嗨,什麼將軍不將軍的。」將領擺了擺手「張將軍要是知道您管我叫將軍,他可能會扒了我這身皮。我叫熊林,大人您要是不嫌棄,叫我一聲老熊就成了。」
說完,熊林也沒再磨嘰,轉身就朝著岸邊走了過去。
木小九也知道自己在這邊真心幫不上什麼忙,所以他想了想,決定先回一趟啟東縣城。一來是為了地方事情有變,二來也是過去看看那邊現在的情況。
同一時刻,啟東城裡的百姓們正在縣令張瑋以及齊英、李路兩名將軍的帶領下,進行著疏散。說起來,這一次扶桑人的入侵也算是產生了一點好影響——最起碼很多原來堅決不肯撤離的人被這麼一嚇,麻溜利索的就要走,想留都留不住。
當然,也有些人依然死不肯走。危險一消失,這些人頓時收起了剛才心驚膽戰、被嚇得屁滾尿流的那個樣子,又重新擺上了那副倨傲的嘴臉,說什麼也不肯走,還要求加強啟東城的守衛力度。
這一次,雖然齊英、李路和縣令張瑋依然對這種人無可奈何,但是那幫大爺大媽們卻看不過眼了,一個個抄起手邊的笤帚疙瘩還有木頭棒子、雞毛撣子什麼的,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掄起來就往那幾個人身上招呼,一邊打著一邊嘴裡還喝罵著:
「我叫你牛!我叫你牛!小王八蛋,你尋思你爹你娘死了就沒人能管得住你了?我告訴你!就算你爹你娘死了,你大爺我還是你大爺!怎麼著?哎哎怎麼著?你想還手是吧?來!今兒你大爺我就站在這,你他媽還一下我看看!」
要說這幫大爺大媽裡面誰最厲害,那恐怕這個殊榮非王大爺莫屬了。雖然說城裡輩分最大的是城東的張奶奶,但是僅次於張奶奶的就是王大爺啊。其實王大爺今年不比張奶奶小多少,所謂的「大爺」只是一個稱呼,沒辦法,這老爺子就喜歡別人管他叫大爺。
啟東城裡,縣令張瑋官大,代表法律和規則,專門處理刑事案件;王大爺輩分大,又好管閑事,代理這座小縣城裡的道德和人情,負責調和民事關係;要是再有什麼這兩個人都不好決定的事,張奶奶才會出面。不過更多時候,身體不好的張奶奶都只充當精神支柱。
因此,王大爺掐著腰掄起木棒子來,這幫人哪有一個敢還手?不光不能還手,嘴裡還在那嚷嚷著:「對對,您是大爺,您是大爺!大爺!別打了成不?我走!我走還不行嗎?」
「我曰你娘哩小娃兒,一個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氣死我了。」拎著棒子打了一圈,王大爺有些氣喘吁吁的拄著木棍站在那,猶自還有些不解氣的看了一眼那些個不肯離開的人。
「都走吧,都走。」一直站在旁邊的張奶奶突然開了口「上次不說話,老婆子我也是心存僥倖。可這扶桑人都打到眼么前了,大家也都看到了。今兒個要不是昊牧這小娃兒,咱們都得扔在這。家產?銀子?命都沒了,你一個銅子兒都撈不著!再說了,大人們都說了,都時候該有多少給你多少,又不是不給你們了,你們就非要揪著這點玩意兒不放?一個個的都被那豬油蒙了心不成?」
張奶奶一開口,所有人都不說話了,只聽張奶奶又繼續說道:「那朝廷的人是得保家衛國,可是咱們就拿著眼眶裡面這對招子在那看?都知道這段時間不太平,你不上戰場去打仗,還不能幫幫忙嗎?見到扶桑人一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怎麼有勁就會跟著中原人使?窩裡橫是嗎?李小子,你弟弟是不是從軍呢?還有老梅家那兩口子,你們家大兒子不是也從軍了?要是你們的弟弟和兒子在這,你們就死待在這啟東縣,讓他們拿命來保你們?都給老婆子我滾回家裡去,把東西收拾收拾,一會兒就走!誰不走我讓昊牧小娃兒把他綁走!」
說著,張奶奶手裡的拐杖在地上重重頓了頓。
「張大姐,咱們也走?」王大爺有些疑惑的問道。
張奶奶點了點頭「都走,都走,誰也別留下。我之前也覺著家鄉不能丟,可咱們又不是不回來了。你看看——」張奶奶抬起左手,指了指那些士兵「——你看看這些娃兒,有他們在,有昊牧這樣的小夥子在,你還怕回不來?今天咱們走,不是因為這些娃兒打不過扶桑人,是因為這地方不適合死守著。那咱們就走等到打贏了,啟東縣一樣是咱們的!你都活了這麼大歲數了,這點事你看不明白?」
王大爺苦笑了一下「是,張大姐你說的是。他們這些小王八蛋走了,咱們這些老骨頭留在這,兵蛋子們也不放心,咱們還是要拖累著他們。走吧,都走吧……」
說著,似乎是為了做一個表率,王大爺第一個邁開步子,朝著自家的方向走了過去。
……
話雖然是說出來了,但是王大爺看著這啟東縣城的目光中,還是有些不舍和失落。畢竟在這座城裡活了那麼多年,就連從軍都是在這長江北岸,啟東縣城旁邊。他當然會覺得不舍。
不只是他,每一個老人看向身後的啟東縣城的目光里,都藏著不舍。中原人的鄉土情結向來很重,正所謂落葉歸根,又有幾個人想要在自己這樣一把年紀的時候,還離開家鄉呢?
但是這些老人也知道,他們該離開。
張瑋的目光與這些老人不同,他的眼裡現在只有欣慰。今日這最後一次全城遷徙能這麼順利,其實跟他沒有多大的關係,最主要的還是因為,這些老人都很通情達理。或許他們沒什麼文化,沒讀過私塾也沒念過書,但是他們知道什麼是情理,什麼叫寬仁。
相比之下,那些鑽進錢眼裡的傢伙……
一想到這些人,張瑋就有種想吐的衝動,說實話,剛才看這些老人掄起笤帚疙瘩、木頭棒子和雞毛撣子打人的時候,張瑋真的覺得很解氣。要不是因為有著諸多考慮,張瑋自己都想衝上去一起打。
這時候,木小九卻也剛剛好趕到此處。
「來者何人?」還沒等木小九開口,李路、齊英兩名將領就已經率先迎了上來,面上帶著警惕。沒辦法,啟東縣城剛剛遭遇扶桑人突襲這一場驚變,眼下又有一個速度飛快的武林中人出現在隊伍前方,也有不得他們倆不小心一些。
早先木小九抵達軍營的時候,並沒有遇到這些將領,而是隨著一個傳令兵一起直接進入到了張啟張將軍的營帳當中,而且先前木小九回去尋找的時候,也並沒有遇到這兩個將領所帶領的隊伍,而是從來時發現的小路穿梭,直接找到了張文超、王威兩個將領。所以齊英、李路他們倆並不認識木小九,也不知道他就是朝廷派來的特使。
昊牧有心上前解答,木小九卻已經自己開了口「二位將領,我乃朝廷特使木小九,這是我的腰牌。」說著,他一甩手,將自己的特使腰牌拿了出來,以證身份。
齊英、李路兩人策馬上前,先是確認了腰牌的真實性,然後立刻翻身下馬,單膝跪了下來「末將齊英、李路見過木大人。」
木小九被兩人這種下馬就是一個單膝跪的舉動嚇了一跳,連忙伸手上去扶了一下「二位快快請起,不必如此客氣。我剛剛從張、王二位將軍那邊回來,沿岸一線的事情都已經處理好了,這個等回去我在慢慢分說,只是不知道眼下這是什麼情況?啟東縣城的人不是不肯撤走嗎?」
一邊詢問著,木小九的心中其實也在吐著槽「這和話本里不太一樣啊,這時候不是應該說:『恕末將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禮』嗎?」
齊英、李路這兩個將領自然不知道木小九心中的想法,起身之後小聲跟他解釋了起來,木小九這才知道事情的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