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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甘露

  第14章 甘露 

  這位「小連將軍」的消息,韓松也有聽到,而且不少是從傅易的談論里聽來的。傅易卻答道:「沒有聽說。」 

  何道士說道:「哦?我觀朋友的言行,應當是鴻都子弟,又是少年英傑,想必與』衡山君』結識吧?」 

  傅易說道:「道長太看得起我了,我確實是雎陽人,但不過是軍戶家的兒子罷了。便是路過宰相家門,也無法進去,哪裡配認識小連將軍呢?」 

  他說這話時略帶自嘲,倒不像在說假話。何道士捋一捋長髯,又道:「那朋友現在要往哪裡去呢?」 

  傅易道:「去樊山。」 

  何道士道:「那須得渡江才行,時下大雪封城,景州行船的渡口所剩無幾,便能渡,也有朝廷的兵馬看守。朋友從南面來,又說是敗軍之將,恐怕是不能輕易過關的。」 

  傅易道:「要約在身,不得不往。」 

  何道士點點頭,他身材矮小,容貌平平,不像是位修道之人,倒像是精明的行商。此刻他雙目注視傅易,眼中便頗有丈量的意思,接著說道:「我看朋友十分合眼緣,欲邀你同行,只怕你並不情願。」傅易尚未回答,他又說道:「不如收下此物,必要時,或能助君一臂之力。」 

  他伸手從袖中掏出一枚小木牌,上面陰刻著兩個圓形的文字,遞給傅易。傅易看了,卻並沒有接過。 

  何道士的手懸在空中,也不惱怒,笑道:「我聽說天下的英雄豪傑,就像龍一樣,有千萬種形態,懂得跟隨時事而變化。朋友眼下境況艱難,何必如此拘泥呢?」 

  傅易說道:「我自知做不了英豪,只願遇事時,能順應心意就好。」 

  何道士聞言,搖了搖頭,說道:「人生在世間,如同風中的芥草,不過是順著霜雪低伏搖擺罷了,誰能順心而行?倘若真有跨越風雪的偉業,也絕非是求順心之人能夠做到的。」 

  但他說到這裡,便不再追問,把木牌收回袖中。 

  他不問,傅易卻答道:「儘力而為,無愧於心而已,何必要做成什麼?」 

  何道士笑了,眼中竟有一絲譏誚,說道:「朋友想錯了。生如朝露,飄搖無根。你之所欲,不過是映照出的空相罷了。你之為』你』,我之為』我』,便如這小兒的謎語一般,落在高枝上,尚有一線翠綠,落在這泥地間,便是泥漿的顏色。」 

  傅易沒有說話,何道士彈一彈袍角,站起身來,徑自往車架走去。途中路過韓松,長袖拂過,在她後頸上輕拍一下,口中吟道:「青青其枝,樂子之無知!*」 

  韓鬆起初還勉強聽兩人說話,見道士離開,精神一松,頃刻便睡著了。夢中依稀聽見女人的聲音在低聲哼唱。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縮手縮腳地坐在一個好大的竹筐里,傅易背著她在小徑上走著。她往前後看看,寒煙瀰漫,遍地衰草,那一夥假扮官兵的強盜,和那位奇怪的道士,都不見了。 

  傅易換了身衣裳,甲胄不見了,戴著一頂蓑笠,看起來像個年輕的漁民,卻仍斜背著長槍。見她探頭,遞給她一個水囊。裡面的水半結成了冰,凍得她一個激靈。傅易反應過來,頗有點歉疚。韓松受了這麼多照顧,倒也不再顧忌,含著一口水便問道:「那位道長是什麼人?」 

  傅易回答道:「他們是甘露教的人。」 

  韓松想起那道士的話,問道:「就是』生如朝露,轉瞬即逝』嗎?」 

  傅易笑了笑,說道:「大約如此吧,我也不甚明白。二十年前,此教風靡一時,在民間朝堂,都有許多信眾。教主自稱普濟道人,據說是位能窺見過去未來的地上神仙,先帝也請他去京城講道。」 

  說到這裡時,道旁枯木間忽然掠過一片陰影。兩人頓時噤聲。停了片刻,但見是風吹長草,並沒有人跡,才再次出發。走了一段,傅易沒有再說話,彷彿把這講了一半的故事忘了。韓松等了好一會,忍不住追問道:「所以教主去了京城,然後呢?」 

  傅易道:「他死了。」 

  韓松咦了一聲,傅易也沒有解釋,說道:「這些餘下的教眾心懷怨憤,一直在暗中活動。名義上救濟百姓,實則是糾集叛黨。你若見到了,記得要避開他們。」 

  這一程沒有韓松步伐的拖累,走得快了不少,到日落時,隱隱聽到流水的聲音。傅易說道:「到了。」 

  暮色中橫貫一片陰影,是條寬闊的大江。傅易走到岸邊,韓松看見水面上滿是碎冰,水流緩慢,偶爾浮起一線波光,對面黑沉沉的,看不見盡頭。 

  她又順著江岸往前看去,更遠處有一段傾圮的浮橋,邊上有一點火光,黑幢幢地簇擁著許多人影。 

  韓松問道:「我們去那裡等船嗎?」 

  傅易點點頭,低聲囑咐道:「若有人問起,我便說你是我哥哥的女兒。再問你什麼,都不要答。」 

  日落得很快,兩人到達時天已經徹底黑了。好在今日沒有下雪,星光照在人群中,只見十幾人圍在一堆簡易篝火旁,都在江面寒風中瑟瑟而立。 

  再走近些,韓松發現這些人站成兩邊,看起來氣氛十分古怪。左邊為首的是一個錦衣男子,帶著兩個懷抱孩童的婦人,另有四個身攜武器的高大僕役。腳下放著不少鼓脹的行囊。右邊兩個面色陰沉的壯年男子,簇擁著一老翁和一少女。另有一人站在遠處,寬袍廣袖,相貌儒雅,彷彿是個讀書人,身後也站著一個護衛模樣的人。 

  這群人見傅易接近,紛紛望來。錦衣男子彷彿大為惱怒,叫道:「怎麼又來一個?」 

  傅易禮道:「諸君在這裡等船嗎?」 

  錦衣男子怒道:「沒有船!若有船,這岸邊早就人山人海了,哪裡輪得到你們?」 

  他身邊兩個婦人懷抱幼兒,本就神色驚惶,聞言更是互相攙扶,站站發抖。那老者及隨從看他一眼,紛紛目露鄙夷。 

  那文士模樣的人站在人群邊,此時轉過頭來,看了傅易一眼,緩緩開口道:「這位先生,眼下確實沒有渡船。屏林將軍南下之後,災民大量渡江,沿線州郡不堪其擾。如今,三江六岸的渡口都已經封鎖。無論官用還是民用,若沒有城中守備的命令,都不許下水。即便船過了江岸,也無法進城去。」 

  他面色頗為冷淡,說的也是件嚴峻的事,但語中卻彷彿有言外之意。韓松感到十分奇怪,傅易往人群中看了一眼,亦有些困惑,說道:「然而……」 

  「然而裴先生神通廣大,又捨得破財,為自己找到一條渡船,約定在今日起航。」那文士面色不變地說道,「患難相助,豈非好大一番福業?我與白老便是來湊這趟順風舟的。」 

  那裴先生哇哇大叫,罵道:「卑鄙無恥!無恥之尤!」 

  文士仍舊輕描淡寫,說道:「裴先生不必激動。這船中未必坐不下這許多人。便是坐不下,我看裴先生這一行,也有頗多贅余。古人云錢財皆浮雲也,何況是坑蒙拐騙來的不義之財呢?」 

  韓松聽明白了,大概是這位富戶裴先生花大價錢聘了船隻偷渡州境,那文士和那白老先生不知怎麼地聽到風聲,要來擠占船位。而傅易二人趕巧路過,正逢兩方人馬實力相仿,互相僵持。那文士便也歡迎他們來分一杯羹了。 

  裴先生怒道:「姓盧的裝什麼菩薩!你做縣裡的文書時,剋扣哪裡少要過一毫?年來節往多少供奉,你當是大爺想哄你嗎?若不是看在你死老爹的份上,誰會給你面子?」 

  文士眉毛也不動一下,說道:「裴老闆若捨不得財物,舍下別的也是可以的。此番出門,在內宅做了好一番挑揀吧?要在下看,逃難帶上兩位佳人,可也是太多了。」 

  韓松仰頭去看傅易,正巧傅易也回頭瞥她一眼。她與傅易相處了幾日,輕易就看出了他的想法:若他獨自一人,並不願介入這件事。但現在帶著個稍有不慎就病倒的小孩。若錯過此處,未必能及時找到另一條船了。 

  她想到傅易說「順應心意就好」,心裡一陣懊惱,推了推他的肩,輕聲說道:「我們走吧。」 

  傅易一怔,還沒有說話,忽然人群中一陣騷動,紛紛轉身往江面上望去。 

  只見江上薄霧裡,一團黑影正度過暗面,駛進近處的月色中來。碰撞的浮冰一層層地激蕩開去,在水面上推來陣陣銀鈴般的細響。 

  船來了。 

   *《詩經·隰有萇楚》:「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詩人羨慕植物長勢很好,沒有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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