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泮溪
岑州牧遇刺是一件大事。即使韓松被關在宅院里足不出戶,也感覺到無處不在的緊張氣氛。不久后便過年了。府里雖然發放了許多東西來慶賀,但也沒有操辦節慶的意思。韓松從姜氏那裡得到一件暖和的新披風,又從不棄和其它孩子那裡得到一些小禮物。她自己卻身無長物,沒有什麼可以送給別人的。但傅易也沒有給她機會送禮。他從那日遇見之後就不見了,似乎劉將軍給他指派了不少事做。韓松只在劉府的家宴上見他出現了一下,看起來他也不喜歡節日的氣氛,匆匆離去了。韓松沒說上話,心裡頗有些惆悵。
但至少她的禁足結束了。又可以出去尋找夥伴。這一日她到他院子里沒有找到。一位侍從聽說她找不棄,把她引到前院里,卻是她來過的劉將軍的書房附近。
她在走廊上左右逡巡,旁邊一扇小門打開了,正是不棄,坐在一間小暖閣里,穿著像上日課時一樣嚴肅整齊,奇道:「你來做什麼?」
韓松道:「來找你玩兒。」
不棄做了個怪臉,說道:「這才多久,你知道我上次被罰得有多慘嗎?」然而還是請她進去。韓松看這小隔間里除了茶几紙筆什麼也沒有,心中奇怪。不棄說道:「這裡聯通父親待客的大廳。父親說,該讓我學些東西,免得我自己窺探惹禍。他還說,要我聽了幾次,大概就再也不想聽了。」
他這麼說,韓松頓生興趣。於是也在他一邊坐好了。不棄把通往走廊的小門關上,隔間里能清晰地聽到另一側廳堂里的聲音。今日劉將軍果然有客來到。過了不久,廳中陸續有人聲和步履聲。一會兒,廳中一靜,是劉將軍進去了。又有一人朗聲道:「請綿郡使者入見。」
先聽到木屐簌簌,好像是有人脫履入廳中。接著是衣料振響,有人行禮的聲音。此人不久便開口了,聲音十分沉靜,說道:「下官是綿郡長史,謝冰。拜見揚威將軍。」
韓松隱約覺得這個聲音在哪裡聽過。但是隔間內側的木門窗格上貼滿錦緞,並不能透過見人。她看了不棄一眼,不棄也搖搖頭。她只好靠近傾聽。
劉將軍沉默了一下,說道:「我與段府君往來不算少,從沒有見過你。」
另有一人窸窸窣窣展開捲軸的聲音,大概是劉永的幕僚,說道:「郁州人物品評中,也沒有聽過閣下的字型大小。」
那位謝冰說道:「揚威將軍明鑒。下官旬日前還是官署內的書佐。府君提拔我來見將軍。」
另一人道:「段季隨竟然如此無禮!岑州牧遇難,這樣的大事,居然派一個刀筆小吏來見將軍嗎?」
謝冰說道:「將軍在府中殺岑州牧奪印。郁州上至食祿千石的官員,下至饑寒無依的百姓,無不聽聞而震怖。府君為避同謀的嫌疑,無法親至。」
廳中響起一片怒罵。接著是刀劍出鞘的聲音。隨即又有人的喊叫阻止聲,聽起來是謝冰身邊也有隨從想要阻攔。
在一片刀兵之聲里,謝冰的聲音仍然十分冷靜,說道:「下官言語唐突了,請將軍原宥。」
劉將軍冷笑了一聲,說道:「言語唐突算不了什麼,居心唐突才是無禮!你是代表段季隨來與劉某宣戰的嗎?我樊山營奉詔討賊,可從沒有不斬來使的規矩!」
謝冰道:「將軍誤會了。如果段府君要與將軍為敵,只要閉門不出,讓流言飛滿州郡。正是因為有與將軍合作的意願,才派下官前來與將軍闡明形勢。」
劉將軍道:「聽你此言,好像段府君有很多選擇的餘地。然而他綿城在我肘腋之下。我若不與他商量,他能用那點人馬鬧出多大的動靜?」
謝冰道:「恕下官冒昧。綿城固然勢弱,但也不是別無他選。郁州東南三郡,都在觀察綿郡的動向。綿城扼控樊山水道咽喉。將軍想要硬來,許謇眈眈在側,能增添多少變數?」
劉將軍沒有說話,他旁邊一人怒道:「你們身為朝廷官員,居然想投靠許謇逆賊?」
但他此言卻沒有什麼底氣。謝冰回答道:「聖人云,邦有道則仕則智,邦無道,則可卷而愚。如今天下紛亂,若無法扶危濟困,我其不若行愚也?」
劉將軍冷冷說道:「那麼你來此地,是想行昏愚之舉了?」
謝冰道:「將軍息怒。府君當然是想與將軍一同扶危濟困的。但岑州牧離開治所,到我綿郡避難時。是段府君親自扶他上車,把他送往將軍這裡。如今岑州牧在此遇害,府君自覺難辭其咎。如果將軍不能洗脫謀殺岑牧的嫌疑,那綿郡上下也難逃一個謀害上官的污名。」
劉將軍道:「岑斐成非我所殺。」
謝冰道:「敢問將軍以為是誰殺的?」
劉將軍沉默片刻,道:「甘露教為禍郁州已久,以郁州大亂為己任。必定是甘露教。」
謝冰也沉默片刻,隨後道:「既然如此,還望將軍出兵平亂,與府君合力緝拿首惡何三赦,梟首示眾。」
廳中一片沉默。韓松回頭看不棄,見他也一臉茫然。
過了一陣,角落裡有一人開口。是殷昀,這樣的冷肅場合中,他語調里竟有一絲趣味,說道:「何道士成名二十年了,在郁州八郡國內來去自如,到哪裡找他?」
謝冰道:「若不抓住首犯,如何服眾?」
另一人道:「這裡面應該有騰挪的餘地。難道抓不到一個逆賊,國家大事就不解決了,豈有此理?」
謝冰似乎笑了一下,說道:「揚威將軍駐守在此,本就是為了平定甘露教。如今沒有擒滅奸黨,又使牧首身死。還有什麼更要緊的國家大事?」
廳內一陣騷動。殷昀又道:「剿滅叛黨是一回事,捉拿某個具體的兇徒又是另一回事。謝長史提出這樣苛刻的要求,段府君能同意嗎?」
謝冰說道:「若果然屢次出兵而無果,只能請府君另與將軍商議。但就此刻而言,抓住首惡應當是將軍的誠意。段府君也是這樣說。」
先前一人又道:「那也應當有一個再行商議的時限才是。」
謝冰道:「將軍以為要多久才能抓到在府上行兇的主使?」
那人道:「這事不能一概而論——」
劉將軍罵道:「好了!丟不丟人!」
他語氣里隱含怒意。一眾屬官都不說話。一時間廳內針落可聞。
過了一會兒,劉將軍彷彿指向某人,道:「你怎麼想?」
韓松聽到傅易的聲音,說道:「屬下覺得可行。首先討賊是應有之事……」
劉將軍打斷道:「說的不錯,那就你去吧。」
傅易聽起來有些愕然,道:「我嗎?」
劉將軍道:「以你為別部軍司馬。明日與謝長史一同出發,助綿城討賊。」
然後聽到一聲脆響,大概是劉將軍把一塊令牌敲在案上。
他又道:「傅易聽令,自己去點三千人。平靖綿郡甘露教餘孽,梟首首惡,再回來見我。」
*
韓松與不棄在隔間裡面面相覷。聽見傅易領命,謝冰道謝,眾人陸續退走的聲音。不棄小聲說道:「是府里發生的事,怎麼到綿郡去找線索?「
韓松道:「他們並不需要知道真的是誰殺的。」
不棄道:「那找那個道士要找到什麼時候?如果他們打算投許謇,表哥又怎麼回來?」
他看到韓松面色,又安慰她道:「父親是一時生表哥氣了。過段時間他會想改主意的。」
韓松騰地一聲站了起來。不棄喊道:「等等!」她已經跑出去。
傅易沒有走出前庭。韓松遠遠地看見他停在積雪台階盡頭,背對著她與某人說話。韓松沿著庭院的長廊往前追去。她穿著室內的襦裙和絲履,險些滑倒了。兩個侍女在後面跟了一段,眼看見有士人交談,都不敢靠近。
此時傅易對面的人明顯看見韓松跑過來,對他示意了什麼。傅易轉過臉來,面露訝然。韓鬆手里抓著裙擺,喘息未定,已經說道:「我也要去!」
傅易明白過來,道:「你從哪裡聽來的?」
韓松道:「我與不棄在暖閣里。」
傅易聞言搖搖頭。韓松無法辯解,焦急地望著他。
傅易道:「不要小孩子脾氣。到了綿郡,沒有姜氏在,我無法看顧你。」
韓松道:「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
傅易道:「殷先生也在這裡,你不讀書了嗎?」
這一點有理,韓松猶豫了一下。
傅易又道:「不必害怕。我不久就會回來的。」
他這句話卻說錯了。韓松當即道:「不!」
她看見傅易蹙眉。知道自己無理取鬧了。但她也不知如何軟語央求,一時手足無措,飛快地說道:「是我錯了,我不該和不棄去玩。我往後一定事事都聽話,不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
傅易道:「你不是一個人……」
韓松道:「義父!」
傅易嘆了口氣。他沒有回答,轉而讓開一步,說道:「你既然在這裡了,來向謝先生行個禮。」
韓松聽他話里的意思,沒有答允她。她又失望又惶恐,勉強抬頭,看見站在傅易身後是位灰色灰色衣袍的人。此人看起來三十多歲,面相端正,但是身材高瘦,面頰凹陷,就顯得有些刻薄,雙眼正打量她。
她先是只覺有些眼熟,接著看到此人灰色衣袖邊上一塊淺色墨跡,頓時認了出來。原來這位來與劉將軍談判的謝冰,正是那日在綿城船上把二人放走的書吏。
韓松認出是他,倒也無需催促,跪下行了大禮,拜道:「先生救命之恩,韓松銘記在心。」
謝冰也沒有客氣,受了這一禮。韓松預待他讓她起來,卻聽他說道:「我只救你一回,你說銘記在心。你義父一路救助你,你怎麼對他大喊大叫?」
韓松沒料到他一面之緣,竟這樣斥責她。一時驚愕難堪,跪在地上,無法回應。
謝冰道:「女公子請起來吧。」
韓松默默站起來。她連番受挫,耳垂都暈紅了,垂著頭不敢看兩人。傅易似乎也有些尷尬,在她肩上安撫地拍了拍,輕聲道:「你回去吧。我再與你說。」
謝冰卻又說道:「軍司馬。」
傅易望向他。他頓了一下,說道:「謝某不才,也為故岑州牧的小公子講授文史。軍司馬若是擔心此事,在綿郡時,在下可以做小女公子的老師。在下協理民生,日常有什麼困難,也都能遣人關照。」
韓松猛然抬頭望他。
傅易也十分驚訝。他注目謝冰半晌,又看韓松。韓松見他望來,滿臉期望之色。他終於說道:「那先謝過先生了。」
謝冰道:「傅司馬此去是為綿城解圍。為君分憂是在下分內之事。」
然後兩人約定了出行時間,寥寥數語告別,他往院外去了。
韓松望著謝冰走遠。她遇上這樣的峰迴路轉,滿臉笑意。卻見傅易轉回來,面色複雜。韓松看出他不悅,搶先道:「我知錯了。」
傅易冷冷道:「哦,你錯在哪兒了?」
韓松還真說不出來。她試探道:「我不該大喊大叫……」
傅易打斷道:「他謝泮溪是什麼人?也能教訓我家的孩子?」
韓松一陣茫然,又有些委屈,她道:「那天在山上,將軍還說要把我送給他。」
傅易掃她一眼。她頓時斂容不做聲了。傅易說道:「你縱然要去,殷先生那裡的功課不能落下。自己去與潛光解釋吧。」
然後他大步走了,看起來真的有些生氣。
*
韓松去與殷昀辭行,殷昀並無異見,只教她定期寄課業回來。但也果然嘲諷她,說道:「我此前見岑郁州時,心想人到年老糊塗時就憐惜幼子,真是可憐。沒想到仲明年紀輕輕,也在此列。」
韓松不好意思,說道:「是謝先生此前救過我,為我說情。」
殷昀道:「無親無故,為何要幫你?仲明又何必聽他的?」
韓松道:「謝先生是好人……」
殷昀笑了一下,說道:「謝泮溪一介佐吏,名字列不進郡守的官署,性情也不像能說動群僚。危難之際,居然被託付一座重鎮,手無寸鐵地前來度量一方諸侯。如今真是風雲際會,百蟄驚起的時節。」
韓松道:「聽起來先生很看得起他。」
殷昀道:「人有我不如者,當然要審視細思。」
韓松有些驚奇,問道:「先生覺得有什麼不如謝先生的地方?」
殷昀道:「我惜命。」
韓松啞然。殷昀道:「你看謝泮溪並無實際的名位,身邊的隨從都敬愛仰慕他。這是因為他的孤勇而得到的。我以自身為貴重,便不做這樣的事。他願意教你,你當用心揣摩。但也要頭腦清醒,別盡學了些孤注一擲的伎倆。」
韓松乖乖挨訓,此時忍不住道:「怎麼殷先生也不喜歡謝先生。」
殷昀道:「『也』是什麼意思?我以為你義父應當與他志同道合。」
韓松奇道:「為什麼這麼說?」
殷昀說道:「這兩位做起事來都一點不看旁人眼色,還偏偏膽大包天,能把活人氣死。難道不該臭味相投?」
他不知道謝冰已然在不看人眼色這一欄目上勝出,把傅易氣得夠嗆。韓松忍住笑。殷昀又道:「段季隨此舉表面傲慢,但已經有了偏向,並沒有與將軍反目的意圖。並不用過於擔心。但我們與這位謝先生尚算不上盟友,你要謹言慎行。」
韓松說道:「我聽了一日,還不知道謝先生的名字是哪幾個字。」
殷昀道:「『深則厲,淺則揭』*。你的《詩》學到哪裡去了?」
韓松還要再問。但殷昀點評旁人時尚能與她說兩句閑話,要與小孩討論文字,頓時不耐煩起來,道:「你既然還有字要學,不如留下多讀點書。」
韓松一驚,生怕他當真,趕忙行禮告退了。
*水深就涉水過河,水淺就掀起衣裳過河。出自詩經中的《匏有苦葉》,裡面有「迨冰未泮」句。論語里引用此句,表示動亂的社會中需要變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