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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臨淵

  第35章 臨淵 

  廊外天色深黑,大雨如注。韓松坐在席上的陰影里,看謝冰袖手在門前等待。過了不久,有五個年輕人依次被岑楚的家人引進來站在廳中,看服色三人是文員,兩人是武將,其中一武將身上甲胄滴水不斷,彷彿正執行軍務。所有人表情都有些困惑。 

  謝冰向幾人深深行了一禮,說道:「幾位的品行都是我能信重的。今日有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要懇請諸君幫忙。」 

  幾人都面露訝異,紛紛回禮。那著甲的武將身材高大,看起來性情也爽朗,答道:「我說過,謝先生的恩情,可以以性命來報答。先生有什麼請求,我當然沒有二話。」 

  另一武將面容文秀,表情也很沉靜,說道:「先生所言與此時港口的情形有關嗎?季殳聽憑先生差遣。」 

  另外三個文員也紛紛表態。謝冰不再多說,走過去打開身後岑楚房間的推門,只見昏暗中薛都尉躺在裡面,臉色猙獰,喉嚨上有一道明顯裂口,滿地血塊已經開始變黑。血腥氣猛然彌散開來。 

  眾人望著地上的屍體,都一陣沉默。那武將說道:「先生,話說在前頭。要是拿了周持這條命也不頂用,咱下輩子繼續報答。」 

  謝冰此人平日沒什麼大事也面容緊繃。此時生死關頭,竟哈哈一笑,說道:「何至於此。」 

  五人都驚奇於他的瀟洒態度,面面相覷,一青衫文員說道:「先生想怎麼做?」 

  謝冰道:「薛慶本欲今夜率軍偷襲樊山營,隊伍已經在港口準備登船。首先需要瞞過此事,安撫士卒。」 

  此時這綿城裡行政與軍務的隔閡清晰地表現出來:三個文官都一臉震驚,難以置信。而周持和季殳都毫無詫異之色。 

  那發問的文官喃喃道:「真是貪心不足蛇吞象……」然後他馬上說道:「庫中有酒肉,可以發放出去。就說先犒勞大家,改日再出發。今日如此大雨,又是過節,想必士卒都多有抱怨,不會疑問。」 

  謝冰道:「其他武將怎麼辦?」 

  季殳道:「我早前見港口混亂,過去詢問時,已有傳言說是薛慶拋下隨從私會美人去了,諸將都有怨言。他行事本就隨心所欲,也說得過去。只是屍體要儘快處理,若有人找來,也不能放走。」 

  另一文員道:「不如再發些財貨出去,說慶賀喜事。他手下都不是精細人,拿到錢財,就不多想。」 

  周持道:「我與阿殳的人手加起來也有限。這些伎倆只能騙過今日,明日怎麼辦?」 

  謝冰道:「我在等傅司馬派兵來接管。應當兩日就能到達。」 

  眾人聞言,竟都面露喜色。周持大叫道:「小傅將軍?」 

  又扼腕道:「先生如果早計劃此事,為何不等他到時再殺?」 

  謝冰苦笑一下,並不回答。 

  季殳道:「既然如此,不如趁今夜殺掉薛慶的心腹。」 

  周持拍手附和。一文官憂慮道:「殺掉這麼多頭領,若引發嘩變,你們無法控制。」 

  季殳道:「傳令說營中放假,幾日里或許不會有人發現。還有些隊長是段府君的舊人,我能說服他們加入。」 

  那文官道:「這也無法保險。」 

  季殳道:「總有風險。」 

  謝冰問道:「需殺哪幾人?」 

  季殳毫不猶豫,說道:「常,魏,曹,方,肖。往下再論。」 

  周持遲疑道:「魏寬原本也是段府君的人,又與薛慶不合,為何殺他?」 

  季殳說道:「兩人不合是因為魏寬一心要壓過薛慶。恐怕他乘亂奪權,增加變數。」 

  幾人說完,都看謝冰。謝冰道:「加上魏寬。」 

  他們幾句話間就決定了此事。謝冰又說道:「動作要快。周隊負責城防,還需增加人手。桃源會派三千人到南港,預計夜半后雞鳴前抵達。」 

  五人都一臉困惑。周持問道:「這關桃源什麼事?」 

  謝冰說道:「我本欲今夜向桃源郡王獻城。」 

  他說此語時一臉平靜。幾個年輕人都目瞪口呆。季殳原本一副深沉理智的樣子,此時也雙眼圓睜。過了片刻,他問道:「薛慶鬼迷心竅,非要打下樊山,莫非是先生勸他去的?」 

  謝冰心平氣和地道:「是。」 

  季殳說道:「那今日這是」說了一半停住了。顯然他沒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正努力思考。周持倒不計較,只埋怨道:「先生若有這樣的想法,早可以告訴我們一起參詳。」 

  謝冰道:「我如今知道了。」 

  他語氣很溫和。幾人都沒有說話。季殳轉而說道:「桃源既然是來接城的,想必沒有攻城器械。只怕城上士氣的問題。小傅將軍什麼時候能到,最好讓我們心裡有點准數。」 

  謝冰道:「我的信剛剛發出去。」 

  然後他頓了一下,問坐在角落裡的韓松:「你發信給你義父時怎麼說?」 

  幾人都大吃一驚,好像完全沒意識到韓松端坐在那裡。韓松說道:「我說我打算先下手為強,阻止薛都尉出城。他應該會當真的。」 

  謝冰笑了一下,轉向眾人道:「那最早今日日出。」 

  幾個文官武將議定計劃,都分別領命出去了。季殳回頭看韓松數次,險些撞上門框,周持伸手把他拉走。謝冰走過來對她說道:「你先去休息吧。」 

  * 

  韓松一夜間聚集了過多激烈的感情,著實沒有了爭辯的餘力。她回到屋裡,採薇在裡面,阿裴已經回到他的小房間里。染血的匕首放在几案上。採薇過來碰到她的肩,想換下濕透的外衣。她渾身一顫,退出幾步遠。她被安逸生活撫平一些的創傷反應再次被激發了。 

  採薇沒有驚異,只輕聲說道:「外衣打濕啦。」 

  韓松道:「好。」 

  她換了衣服,簡單洗漱,看見有幾塊淤青在膝蓋和小腿上。她心裡想有些話要對採薇說,因為之前她向眾人解釋想法時,毫無預兆地說出了她知道採薇來自甘露教,想必採薇很受衝擊。但是她此時憂心的事情太多了,無法聚集精力進行這樣的情感溝通。 

  她蜷縮在被褥里,頭腦嗡鳴,渾身酸痛,但精神過於緊張,無法入睡。今夜的暴雨中,有人在縱飲,有人在殺人,有人在輕舟渡江,有人在荷戈以待,還有人正在向這城池疾馳而來。而這僅僅是這廣袤土地上鬥爭中的小小一隅。她側臉貼在冰涼席面上,感覺自己貼著一層薄薄的冰面,數尺之下水流危險地迴旋。 

  她這樣半睡半醒,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雨停了。只聽到零落的積水一滴滴滑下屋檐的聲音。採薇走來低聲說道:「小公子,謝長史請你帶阿裴過去。」 

  * 

  韓松帶著阿裴走進官署側廳,此時已經日上中天。官署里比以往熱鬧很多,各形各色的人神色激動地走來走去。她瞥見有一個青衫文員是昨晚見過的面孔,同時在對七八個人說話,忙得團團轉。有人把她幾人請到一間空的小廳里,結果一等就是好久,到下午時岑楚也被請來了。這時候日光明晰了,韓松才瞥見她頸側有一道腫起的紅痕,她驚道:「你受傷了嗎?」 

  岑楚道:「不算什麼事。」 

  她見韓松面有愧色,微微一笑,撩起衣袖給她看自己的右臂。只見瓷白肌膚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是岑州牧在劉將軍府中遇襲時留下的。 

  岑楚說道:「記得我與你抱怨說,楚是荊棘的意思嗎?如今想起來,很多事都不算什麼。」 

  兩人說到這裡,廳門忽然打開了。謝冰走了進來,站在門邊。他看起來奔波了一個晚上加一個白天,面有倦色。這時另一人領著殷昀走進來。 

  韓松沒料到他也趕了過來,驚喜地叫了一聲。殷昀難得地也風塵僕僕,看起來是騎馬來的,手裡拿著馬鞭,斗篷下擺沾滿泥水。他臉色蒼白,但精神很好,雙眼敏銳如電。 

  他先看一眼韓松,然後看向謝冰,含笑說道:「謝長史望之耿介孤直,全不像能用陰謀詭計的人。不料閣下使這一招二桃殺三士,周旋在四方勢力之間,四方都任由你擺布,殷某也不得不說一個服字。」 

  謝冰冷淡回答道:「逐利者趨之若鶩,自食其果也。何須我用陰謀詭計。」 

  殷昀拍手大笑,說道:「好一個自食其果。」 

  他又轉回來看韓松,調侃道:「據說汝陽王謀反,以暗語聯絡宮中。公主年七歲,曳竹鳶而過,聞察其謀,赴告昭帝而殺之。本以為是史家杜撰的。以今觀之,是我小看古人。」 

  韓松倍感尷尬,她轉移話題道:「先生看見樂徵嗎?我讓她去送信」 

  殷昀說道:「她在外面領罰。我給你換一個人。」 

  韓松驚道:「什麼?」 

  殷昀輕描淡寫地說道:「你都使喚不動她,要她做什麼。」 

  韓松沒來得及說話。門噹啷一響又開了,是傅易走了進來。他穿一身輕騎裝,也滿是泥水痕迹,掃一眼廳中眾人,面色十分陰沉。 

  韓松大喜,叫道:「義父!」 

  傅易沒理會她,先對岑楚緩緩說道:「我聽說了昨日的事。辛苦岑女郎了。城裡局勢已經穩定了。女郎安心回去吧。」 

  岑楚聞言鬆了口氣。她向眾人行了一禮,眾人紛紛回禮。她走出去,門甫一關上。傅易轉向韓松,冷冷道:「你跪下!」 

  韓松沒想到他是這麼個反應,愣住了。她看看殷昀,又看看謝冰,兩人都不說話。傅易見她不聽,厲聲道:「我還算你義父嗎?」 

  韓松見他氣得臉色都變了,終於慢慢跪下了。傅易看她一臉迷茫,更加惱怒,說道:「是我沒有教導你,讓你越來越膽大妄為?滿城的人都無事可做,非要讓你來籌劃?」 

  韓松道:「我去找了——」 

  傅易道:「你還敢頂嘴!」 

  他氣得往後踱了一圈,又說道:「在一座幾萬人的城裡殺了守城長官!城裡有四千駐軍!你知道能發生什麼?如果謝長史不幫你你打算如何處理?如果沒能殺了薛慶又打算怎樣?現在不教訓你,你還敢幹些什麼?」 

  韓松無法反駁,只好低頭挨訓。 

  傅易道:「連讓你呆在城裡都能搞出這麼大的事!從今天起你不要出門了!」 

  「義父——」 

  「你是以為我不能打你嗎?!」 

  韓松不敢說話,她求助地望向殷昀。 

  殷昀咳嗽一聲,說道:「好了,也不必過於罰她。她也算立了功了——」 

  他不提倒好,傅易矛頭指向他:「你也有錯!」 

  殷昀奇道:「與我何干?」 

  傅易大怒道:「怎麼沒有關係!她一把刀都提不起來,哪裡來的這幅天下英雄都不放在眼裡的樣子!憑著一點人心推測貿然行事,不知道衡量自己的深淺!你就是這樣做人老師的?」 

  殷昀竟被問住了。他欲言又止,好像確實反思了一下。最終他對韓松說道:「我臨行前叮囑你別向謝長史學些孤注一擲的手段,可見你是忘了。」 

  韓松滿臉困惑。謝冰更是猝不及防,茫然看了過來。 

  * 

  傅易掃了謝冰一眼,到底沒有向他發作。阿裴在房間角落裡。他平日里很聽話,但似乎需要提醒自己是在做人奴僕,時不時會忘掉,韓松跪下時他仍站在那裡。傅易向他走去,寒聲道:「你就是那個騎奴。」 

  阿裴低著頭道:「是。」 

  傅易道:「青霜說她想抓住薛慶。為什麼你殺了他?」 

  韓松道:「那是我——」 

  傅易頭也不回,嘲諷道:「按著你的手箭都發不出去。你想說是你叫他殺的?」 

  韓松道:「當時出了意外.」 

  阿裴道:「是我決定殺的。」 

  韓松轉過臉瞪他。阿裴說道:「我見過薛慶。繩索綁不住他。」 

  傅易道:「你想以他之死挾持謝長史嗎?」 

  阿裴坦然道:「沒有想那麼多。」 

  韓松心情複雜。一方面惱怒阿裴不和她直說。一方面慚愧五個人的小密謀也有這麼多情節。傅易看到她表情,嗤笑道:「說你拿不住一把刀,你還不服氣。」 

  他又轉回阿裴說道:「你有這點狠性,不要陪女郎騎馬了。到外面去找瞿隊長,說我讓他給你找點事做。」 

  阿裴應了聲是。然後又想起來似的,徵詢地看韓松。她看他眼中頗有些期待,默默地點了點頭。 

  * 

  她望著阿裴走出去,回頭看見傅易已經對上謝冰。二人照理說應該已經一起工作大半天了,但看起來沒說過話似的,互相注目了半晌。傅易說道:「與謝長史打了一回交道,才知道什麼是君子欺人,毫無破綻。」 

  當時殷昀說了類似的話,謝冰不過冷言以對。此時他卻說道:「我欲以利誘郁州群雄,不料傅君誠心而來。是我愧對傅君。」 

  他說得很誠懇。傅易也沒有回應,只說道:「我天明要帶前鋒援助長奕,城裡諸事還請長史照看。」 

  他這句話語氣有逐客的意思。謝冰行一禮,默默出去了。殷昀望著門關上,說道:「別人獻了一座城給你,你是不是好歹表面上客氣一些?」 

  傅易在案邊坐下,並不說話。韓松也忍不住說道:「義父,謝先生騙了你,感到很愧疚。他心裡很相信你,所以才被我說動的……」 

  傅易道:「你住口。」 

  他看起來著實余怒未消。韓松無奈地望著地面。倒是殷昀走過來,倒拿鞭柄在她肩上輕敲一下,說道:「起來吧。」 

  韓松看了傅易一眼,見他沒有阻止,默默爬起來了。她經過這一日一夜,也知道自己的計劃比想象中更憑僥倖,沮喪地站在原地不動。 

  殷昀先嘲諷她道:「你也算撞了大運了。全天下恐怕只有謝泮溪一個人能被八歲女孩說得獻出一座城去。」 

  又對傅易道:「做什麼沉著臉。換個人高興還來不及。老謝這手才叫無視天下英雄。若不是小丫頭見機得快,郁州已經四分五裂了,到明年你也進不了這座城。你道丹岩撿到的每個小孩兒都有這樣的本事嗎?」 

  然後他笑了笑,說道:「不過畢竟也不是丹岩撿的。」 

  傅易不料他發現了這回事,倒怔了一下,顯出尷尬的神色,說道:「啊……「 

  殷昀哈哈一笑,也轉身走出去了。 

  殷昀這麼一攪和,傅易一臉陰鬱也維持不住。他在案邊嘆了口氣。過了一會兒,喚道:「小七。」 

  韓松見他不生氣了,走上前去。傅易嘆道:「怎麼撿到你這樣的小東西。」 

  韓松抱怨道:「明明是小叔託付給你。怎麼連你也說是撿的。」 

  傅易道:「一路丟了好幾次,怎麼不算撿的。」 

  他聲音沙啞,但眼睛里有了點笑意,更像個關切的兄長。韓松小心地上前,伸手攬在他肩上。傅易沉默片刻,抬手回抱她。她聽到傅易平穩的心跳聲,就像他們在風雪中時一樣。 

  他說道:「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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