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7,日值功曹也有自己的想法
輕風吹柳綠如絲,遍地芳菲,海棠庭院來雙燕,正是賞春時。師徒四人離開寶象國,繼續西行,轉眼間又到了一年春景時。這一路上,他們餐風露宿,也是有說有笑,雖是如此,孫悟空的心裡卻總是疙疙瘩瘩的,畢竟他被人家趕出了取經隊伍,如今又恬著臉回來了,面子上卻總是過不去。何況那日自己主動承認錯誤,師父竟然也沒給自己「平反」,其實孫悟空需要的無非是陳玄奘一句「為師錯怪你了」,但是他並沒有說,或許這意味著師父的心裡依然認為他做錯了呢。
心裡雖是疙疙瘩瘩,但也不好再說什麼,要不然也忒小家子氣了。
他經常想起地藏王菩薩的教誨,取經,絕不僅僅是取經。
他一向睡得少,不像其他三人,到了晚上,就一定需要睡上一覺,他本來就是個石猴,不睡也是可以的。這時候,他左右無事,便修習烏巢禪師傳授的《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每每有醍醐灌頂之時,興奮之餘便上躥下跳,呼嘯山林。
這一日,前方又出現一座高山,擋在了西去的路上,陳玄奘很緊張,說道:「徒弟們仔細了,前面有座山。」
孫悟空說道:「有座山不是很正常嗎?」
陳玄奘說道:「我怕有虎狼擋道。」
師父一臉驚惶的樣子,讓孫悟空很看不上,加之對師父本來就心存怨氣,於是情不自禁地就懟起了陳玄奘,說道:「師父,出家人就莫說在家話。你難道忘記了烏巢和尚傳授的《心經》了嗎?」
烏巢禪師在浮屠山傳授《心經》的時候,沙和尚尚未加入取經隊伍,所以並不清楚,於是問道:「烏巢禪師是誰?」
豬八戒說道:「一個鳥人,一個勁鼓動我跟他修行,我沒搭理他。」
被孫悟空不冷不熱地頂了一句,陳玄奘心中也有不悅,便問道:「我說前方有座高山,跟《心經》又有什麼關係了?」
孫悟空說道:「《心經》說心無掛礙,無掛礙,方無恐怖,遠離顛倒夢想。但只是掃除心上垢,洗凈耳邊塵。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所以啊,師父,你就不要總是提心弔膽的了,但有老孫在,就算是塌下天來,我也保你無事。還怕什麼虎狼?」
沙和尚嘟噥道:「二師兄,大師兄在說什麼?」
豬八戒說道:「別問我,我也不懂。」
沙和尚說道:「烏巢禪師傳授《心經》的時候你不是也在場嗎?」
豬八戒說道:「我才懶得聽他唧唧歪歪呢。」
此時,陳玄奘被孫悟空說得越發羞愧了,便掩飾道:「我當年奉旨出長安,一心往西拜佛求求經,如今已經走了兩年半了,尋窮了天下無名水,歷遍了人間不到山。逐逐煙波重迭迭,也不知道幾時能夠到達靈山換得此身閑。」
孫悟空笑呵呵道:「師父要身閑,有何難事?若功成之後,萬緣都罷,諸法皆空。那時節,自然而然,卻不是身閑?」
陳玄奘呵呵一笑,說道:「悟空說得對!」然後,放轡,兜韁,徑奔前方,心裡卻越發不是滋味,因為他發現孫悟空對《心經》的領悟似乎遠勝自己一籌。
一會兒的功夫,師徒們走上山去,這山十分險峻,巍巍峻岭,削削尖峰。往上看,巒頭突兀透青霄;回眼觀,壑下深沉鄰碧落。山勢陡的時候,直上直下,彷彿在爬梯子一般,陳玄奘這時候也不騎馬了,拄著九環錫杖,一步步艱難地向上攀登,孫悟空踏著祥雲一直守護在師父身邊,萬一失足,他也能及時抓住他。白龍馬十分神駿,如履平川,沙和尚空身而行,也是健步如飛。唯獨苦了豬八戒,他挑著重重的行禮,吭哧吭哧地攀登著,上方的陳玄奘還時不時踢翻一塊石頭,好幾次差點砸到豬八戒的腦袋。
好不容易翻過一道山樑,豬八戒將擔子丟在野草叢裡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孫悟空瞥眼看去,心中只是冷笑。
休息片刻,繼續啟程,他們開始下山。
豬八戒嘆口氣說道:「這什麼鬼地方,上上下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走得出去。」
孫悟空笑道:「快了,快了,走下這座山,再翻過三道山樑,我們就離開這座山了。」
豬八戒抬頭看天,說道:「今晚看來要在山中過夜了。」
下山的山勢不像方才那麼陡峭,四人平平穩穩地走了下來,終於看到一條小路,豬八戒喜道:「有路,就有人煙,我們終於可以討口吃的了。」
孫悟空嘲笑道:「你個獃子,就知道吃!」
豬八戒說道:「也不看看我幹了多少。」
孫悟空說道:「師父,看,他又開始喊累了。」
豬八戒氣得不打一處來,他知道自己說不過孫悟空,也就不再說話了,挑著擔子埋著頭,一個勁地往前走,卻突然聽到有人大喊:「那西進的長老!暫停片時。我有一言奉告。」
豬八戒停住腳步,循聲望去,只見旁邊的綠莎坡上,佇立著一個樵夫,頭戴一頂老藍氈笠,身穿一領毛皂衲衣。手持一把鋼斧,肩扛一束乾柴。
陳玄奘躬身道:「敢問施主有何賜教?」
那樵夫說道:「此山有一夥毒魔狠怪,專吃你東來西去的人啊。」
乍聽此言,陳玄奘嚇得魂飛魄散,戰戰兢兢,急回頭,招呼徒弟,說道:「你們聽!那樵夫所,此山有毒魔狠怪,誰敢去細問他一問?」
豬八戒揶揄道:「猴哥,快,該你了,降妖除魔你最行。」
孫悟空當仁不讓,說道:「師父放心,等老孫去問他一個端的。」說罷,拽開步,徑上山來,對樵子叫聲:「大哥。」
樵夫答禮道:「長老啊,你們怎麼走到這荒山野嶺的地方了?」
孫悟空道:「不瞞大哥說,我們是東土差來西天取經的,那馬上是我的師父,他有些膽小。適蒙見教,說有什麼毒魔狠怪,故此我來奉問一聲:那魔是幾年之魔,怪是幾年之怪?還是個把勢,還是個雛兒?煩大哥老實說說,我好著山神土地遞解他起身。「
樵子聞言,仰天大笑道:」你原來是個瘋和尚。「
孫悟空說道:」我不瘋啊,這是老實話。「
樵子道:」你說是老實,便怎敢說把他遞解起身?」
孫悟空怒道:「你這等長他威風,胡言亂語地攔路報信,莫不是與他有親?不親必鄰,不鄰必友。」
樵子笑道:「你這個瘋潑和尚,忒沒道理。我倒是好意,特來報與你們,教你們走路時,早晚間防備,你倒賴在我身上。且莫說我不曉得妖魔出處,就是曉得,你敢把他怎麼遞解?解往何處?」
孫悟空誇口道:「若是天魔,解與玉帝;若是土魔,解與土府。西方的歸佛,東方的歸聖。北方的解與真武,南方的解與火德。是蛟精解與海主,是鬼祟解與閻王,各有地頭方向。我老孫到處是熟人,發一張批文,把他連夜解著飛跑。」
那樵子止不住呵呵冷笑道:「你這個瘋潑和尚,想是在方上雲遊,學了些書符咒水的法術,只可驅邪縛鬼,還不曾撞見這等狠毒的怪哩。」
孫悟空問道:「怎見他狠毒?」
樵子道:「此山徑過有六百里遠近,名喚平頂山。山中有一洞,名喚蓮花洞。洞里有兩個魔頭,他畫影圖形,要捉和尚;抄名訪姓,要吃唐僧。你若別處來的還好,但犯了一個唐字兒,就別想過去了。」
孫悟空嘿嘿一笑,說道:「我們正是唐朝來的。」
樵子道:「他正要吃你們哩。」
孫悟空說道:「造化!造化!但不知他怎麼吃啊?」
樵子道:「你要他怎麼吃?」
孫悟空說道:「若是先吃頭,還好辦;若是先吃腳,就難為了。」
樵子問道:「先吃頭怎麼說?先吃腳怎麼說?」
孫悟空說道:「若是先吃頭,一口將他咬下,我已死了,憑他怎麼煎炒熬煮,我也不知疼痛;若是先吃腳,他啃了孤拐,嚼了腿,吃到腰截骨,我還急忙不死,卻不是零零碎碎受苦?」
樵子道:「和尚,他哪裡有這許多工夫?只是把你拿住,捆在籠里,囫圇蒸吃了。」
孫悟空笑道:「這個更好!更好!疼倒不忍疼,只是受些悶氣罷了。」
樵子道:「和尚不要調嘴。那妖怪隨身有五件寶貝,神通極大極廣。就是擎天的玉柱,架海的金梁,若保得唐朝和尚去,也要頭腦發昏。」
孫悟空卻問道:「發幾次昏?」
樵子沒想到他會問出這種問題來,十分不耐煩地說道:「要發三四次昏。」
孫悟空依然是滿臉不在乎的樣子,說道:「不打緊,不打緊。我們一年,常發七八百次昏,這三四次昏,好辦,好辦。。「
樵子被說得啞口無言,只好連連搖頭,孫悟空拽步而轉,徑至山坡白龍馬前,說道:「師父,沒什麼大事,的確有個把妖精,只是這裡人膽小,放在心上。有我呢,怕他幹嘛?走路!走路!」
見孫悟空說得如此篤定,陳玄奘也便放懷隨行,轉頭看那山坡,竟然不見了樵夫,陳玄奘狐疑道:「那報信的樵子如何就不見了?」
豬八戒笑道:「我們造化低,撞見日里鬼了。」
孫悟空說道:「估計是鑽進林子里打柴去了,等我看看。」於是,他睜開火眼金睛,漫山越嶺地尋找,哪裡卻又樵夫的蹤跡?誰知道,他忽抬頭往雲端里一看,竟看見了日值功曹周登。
孫悟空縱雲趕上,罵道:「毛鬼,毛貴,你怎麼有話不來直說,卻那般變化了調戲老孫?」
卻說,天庭和靈山各安排一批人馬暗中保護唐僧,說是保護,不如說是監視。當初如來佛祖說由金頭揭諦晝夜不離唐三藏左右,其他人輪流值日聽候。玉皇大帝聽說了這一安排之後,執意要求天庭方面也需要派一人晝夜守護唐三藏,這個任務就落在了日值功曹周登的頭上,明面上,他要把取經團隊每日的言行記錄在案,取經結束后一併交到靈山,然後根據記錄對師徒四人一馬論功行賞。同時,他當然也是玉皇大帝的眼線,需要經常向玉皇大帝彙報的。
轉眼間,兩年時間過去了,這兩年來,日值功曹眼睜睜看著豬八戒和沙和尚這兩個罪臣相繼加入取經團隊,眼睜睜看著取經團隊降妖除魔所向無敵,眼睜睜看著地仙之祖鎮元子也巧妙地投靠了佛派。日值功曹開始盤算起自己的前途來,如果像現在這樣,每天只是記錄取經團隊的一言一行,那麼他必將一事無成,取經一結束,他就要鳥盡弓藏了。
他不滿足於此。
想通之後,他便會經常脫離取經隊伍,提前趕到前方打探消息,當他在平頂山遇到金銀童子的時候,他覺得大事不妙,天庭要對取經團隊動手了。
此時,他有兩個選擇。
其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著取經團隊掉進陷阱,死無全屍,然後他的任務結束,回天庭復命。然後,他繼續做一個低品級的小神仙。
其二,立即通知取經團隊,要他們小心戒備。只有保得取經團隊的周全,他才能立下更大的功業。日值功曹,這種記賬的雜活,他干夠了。
他選擇了後者。
但是,他又不敢明目張胆地跟天庭叫板,於是才以樵夫的面目示人,卻沒想到被孫悟空拆穿了。
此時,被孫悟空一頓質問,日值功曹卻不卑不亢,不慌不忙,說道:「我哪裡敢調戲孫大聖啊?」
孫悟空說道:「還敢嘴硬,信不信我打你?」
看著孫悟空兇巴巴的樣子,日值功曹也怒了,冷冷地說道:「孫悟空,休要恃強逞凶。」說著話,竟踏前兩步,逼近了孫悟空,陰森森問道:「你可知道我是幹什麼的?」
孫悟空疑惑地看著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文官,嘿嘿笑了,說道:「你嚇著我了,呵呵,你倒說說看。」
日值功曹說道:「在寶象國,是誰救了陳玄奘?」
孫悟空說道:「當然是我了。」
日值功曹斬釘截鐵地說道:「不,是豬八戒。」
孫悟空很驚訝,問道:「你是不是眼瞎?」
日值功曹嘿嘿冷笑一聲,說道:「取經結束之後,如來佛祖考校功勞,憑的就是我的日值記錄。」
孫悟空頓時說不出話來了。
日值功曹繼續說道:「我說你有功,你就有功,我說你無功,你就無功。希望孫大聖記在心上。」
孫悟空氣得真想一棍子打死他,但是又不敢,他現在畢竟不是妖精了,畢竟有正事要辦,他豈能因此前功盡棄?他轉念一想,日值功曹的確不能得罪,那麼何不傾心相交呢?地藏王菩薩的話又浮現在耳際:「十萬八千里走完,你孫悟空如果還是光桿司令一枚,那這路就算是白走了。天庭,靈山,三界如棋盤,想做棋子,就亦步亦趨上靈山,想做棋手,就必須培植起屬於自己的勢力來。」
想到此處,孫悟空立即滿臉堆笑,躬身下拜,說道:「多謝日值功曹提點。」
日值功曹剛才也是強打精神壓制孫悟空,他心中也是害怕的,萬一這猴子野性未除,使起性子來一棒子打過來,自己就是不死也要掉層皮!但是,他卻沒想到孫悟空竟如此禮遇自己,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感激,也急忙拜了下去,說道:「慚愧,慚愧,大聖,報信來遲,勿罪,勿罪。那怪的確神通廣大變化多端,你務必打起精神來,騰那乖巧,運動神機,仔細保護你師父,假若稍微怠慢了些,西天路就去不了了。」
孫悟空再拜道:「多謝功曹提醒,老孫有禮了。」
日值功曹告辭隱身而去,孫悟空按落雲頭,徑來山上,只見師父與八戒、沙僧簇擁著緩慢前行,遠遠地聽到豬八戒似乎又在數落自己,說的什麼沒聽清楚,只聽到豬八戒提到了「猴子猴子」的,這廝在自己背後,就是不肯叫一聲師兄,而總是叫「猴子!」
去年秋天在白虎嶺上,雖說是師父肉眼凡胎,但如果沒有豬八戒的挑唆,老和尚也不會念那緊箍咒,最後將自己趕走了。後來,雖然這頭豬低三下氣地將自己請了回來,但是自從離開寶象國,這頭豬又故態復萌,時不時地就來譏刺一下孫悟空。
孫悟空決定反擊。
他當然不能殺了豬八戒,但是可以折騰他,可勁地折騰。
孫悟空把眼睛揉了一揉,揉出些淚來,迎著師父,往前徑走。豬八戒看見了,連忙叫:「沙和尚,歇下擔子,拿出行李來,我兩個分了罷!」
沙和尚問道:「二哥,為什麼要分行李?」
豬八戒說道:「分了罷!你往流沙河還做妖怪,老豬往高老莊上盼盼渾家。把白馬賣了,買口棺木,與師父送老,大家散夥,不去西天了。」
陳玄奘坐在馬上,聽見了豬八戒的話,責道:「這個夯貨!正走路,怎麼又胡說了?」
豬八戒說道:「你兒子才胡說呢!」
陳玄奘氣得要吐血,說道:「我一個出家人,哪裡來的兒子?」
豬八戒不管,繼續說道:「你看那猴子哭著回來了,他是個鑽天入地、斧砍火燒、下油鍋都不怕的好漢,如今戴了個愁帽子,淚汪汪地哭著走回來,必是那山險峻,妖怪兇狠。似我們這樣軟弱的人,怎麼去得?」
見到孫悟空哭泣,陳玄奘也很是疑惑,說道:「你先不要不說八道,待我問他一聲,看是怎麼回事。」
孫悟空已經走到跟前,淚汪汪地叫了一聲:「師父。」
陳玄奘問道:「悟空,有甚話當面計較,你怎麼自家煩惱?你哭成這樣,是來嚇唬我的嗎?」
孫悟空說道:「師父啊,剛才那個報信的,是日值功曹。他說妖精兇狠,此處難行,我們改日再去罷。」
陳玄奘聞言,恐惶悚懼,扯住孫悟空的虎皮裙子說道:「徒弟呀,我們三停路已走了一停半,為什麼要說退悔之言?」
孫悟空說道:「我沒個不盡心的,只恐魔多力弱,行勢孤單。縱然是塊鐵,下爐能打得幾根釘?」
陳玄奘說道:「徒弟啊,你也說得是,果然一個人也難。兵書雲,寡不可敵眾。我這裡還有八戒沙僧,都是徒弟,憑你調度使用,或為護將幫手,協力同心,掃清山徑,領我過山,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