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破釜沉舟
泠江邊,魏營。
易琛一言不發,咬著牙關緊盯著眼前的作戰圖,他蓬頭垢面,眼窩深陷,看起來像是幾天沒合眼了。
慕椋和破曉俱伴在他身後,神情哀慟。
良久,易琛方開口,「傳令下去,明日渡江,只帶三日乾糧,不勝,不歸。」
他的嗓音低沉得無情。
身後的二人,不約而同地望向了對方,都掩飾不住面上驚愕。
沉默了片刻,慕椋率先點頭,「是。」他即刻提起腳步,便踏出了賬外。
渡過泠江,才是暉幽關。
此前魏軍兵分兩路,易桓率大部先行,誰知竟一朝命喪城下,魏軍進攻的氣勢立馬就滅了一半,還有一半,是靠所剩不多的兵力撐著,除去人身上的那副骨頭架子,就是被懷疑和恐懼包裹著的所謂軍心,之所以還沒有被擊潰,是因為易琛擋在前頭,撐住了最後一絲希望。
背水一戰,不是賭氣,或者衝動,而是易琛在這一刻所能想到的唯一的進擊的辦法。只有無路可退,才會絕處逢生。
上船時,他命人將營中的炊具全部砸爛,扔到了江里。
北風呼呼地從他臉上刮過,面對波濤洶湧,和隨著船身飄搖的將士,他沒有絲毫動容。
他的這個決定,賭上所有將士的身家性命,同時,也將魏國的前途綁在了渡江的船上,船或損,或沉,皆是萬劫不復。
易琛的勇是眾所周知的,但眼前這破釜沉舟的魄力,才讓人真正見識到了易北揚的瘋狂和決心。
船開走了,告別了江岸,以再也回不來那般悲壯的姿態。
而暉幽關內,是一派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平靜。
原本打了個勝仗,將叱吒了中原幾十載的魏國大將軍趕下了馬背,這位年輕後生章少游,他的心中卻並沒有多少得意。他一直都非常清楚,作為武將,他們最可能得到的歸宿,就是沙場黃土,易桓是老將軍了,這樣的結局,本就在意料之中,而他自己,說不定哪天,也跌下馬來。
他對事不對人,對這位曾經和他父親章甫齊名的老將軍,章少游心中其實是十分敬佩的,易桓的死,對他內心的觸動遠比他表面上所展現出來的要大得多。
就在剛剛,他命人將易桓的屍首處置好了,正準備尋個機會送還給魏軍,卻不料,迎頭就又遭了魏軍的突襲。
他立馬迎戰,卻一眼就瞧出了這次前來偷襲的魏軍和以往與他對戰的,實有著天壤之別-——人數不多,勢頭卻極為兇猛,將士們個個都拚死往前,乃至殺紅了眼,能以一當十,打不倒,嚇不退。
這一仗下來,魏軍沒傷著幾個,秦軍倒損失慘重,守關將士死了不少,也是拼盡了全力,才沒有讓魏軍攻上來。
而後城中四門,處處緊閉,一時半會不能給魏軍可乘之機。可城內剩餘秦軍俱是人心惶惶,都疑城外是一支神來之兵,先前由大勝積攢的銳氣,此刻被打擊得幾近凋零。
清點傷亡之後,章少游剛回到自己的住處,還沒來得及坐下,便有一小將來報,「將軍,有一魏人,自稱是將軍故友,求見將軍一面。」
「他叫什麼名字?」章少游便問。
「他不肯說,但是他交給屬下一枚印章,將軍請看。」
章少游便伸手接過,疲憊的眼睛霎時放出了光亮,忙道,「帶他進來!」
小將領命而出,留章少游一個人在屋內來回踱步。
看得出來,他十分急迫的想要見印章主人的心情。
章少游少年為將,而這些年駐守邊關的生涯,令他從前身上的風發意氣消失得無影無蹤,比起易琛來,他顯然沒有那樣威武的身軀,面上也不像那般自信,或是霸道。他身上更多的,透露了一種踏實,還有克制的氣息,年紀不大,已相當老成。對他來說,只有這八個字形容他最合適,那就是,隱而不發,驕而不躁。
他再一次,端詳了他手中的印章,印章底下有個字,而這個字,他永生不會忘記。
字曰,良。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他等的人到了。
儘管他已經做好了準備,但是見到來人的那一瞬間,章少游還是全身一震,立時怔在了原地,良久,方才揮手叫部下退下。
他盯著這人許久,眼睛里開始泛出淚花,最終哽咽道,「你沒死。」
他的眼中,既是愧疚,又是欣慰和意外。
他重重地拍了那人的肩膀,隨後如釋重負一般,拘謹地拉著他,「坐!」
「良生,當年,你不怪我吧?」他還是有些小心翼翼地問出了口。
來者,確是良生,也就是,慕椋。
只見慕椋隨即搖頭,道,「韶陰一戰,乃是天意,我又怎麼會把這筆賬算在你頭上。而且,我不是活著嗎?」
提起活這個字,章少游的面上重又露出愧疚之色,「我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竟會與你為敵。」
說完這話,兩人都心酸地笑了。
「無論如何,當年,對不住了!」章少游默默將拳頭攥緊了,眼眶憋得通紅。
同是伯辰的心腹好友,章少游和良生原本也是生死之交。只是伯辰死後,良生投靠了義軍,而少游還是東秦的大將,而他從贏桑手上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剿滅孫勝的義軍,他也是在韶陰,才得知昔日的兄弟,成了他的死敵。
他們曾約定,各為其主,不必手下留情。但是他們都知道,誰也不會親手取對方的性命。所以,當義軍全軍覆沒,屍首被棄崖底時,章少游獨自一人在懸崖邊守了一天一夜,他的部下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他周身透出的凄涼,但是他們也不敢斷定那就是悲傷,因為他沒有眼淚,只有壓抑和沉默。
「你是如何,活下來的?」章少游忍不住問起。
慕椋便道,「蒙人搭救。」
「哦,是誰?」
「魏國大將軍,易桓。」
慕椋不緊不慢地說完,而章少游的眼中隨即充滿了疑惑,他開始用提防的眼神,打量身邊這位失而復得的兄弟。
他不禁嘆了口氣,充滿無奈,「這麼說,你的確,是魏人了?」
「你替魏國賣命?」
良生毫不掩飾,坦白告之,「救命之恩,不敢不報。少游應諒之。」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章少游眉頭緊鎖。他騰地起身,「以你的智謀,在魏國,不能是個無名之輩。」
「可為何,我從沒有聽過你的名聲?」
未等良生親自回答,少游已經緩過神來,嘴裡念出了兩個字,「慕椋!」
「你是慕椋!」少游忽衝口而道,從未有過的篤定。
就在這一瞬間,他恍然大悟,明白了為何這個時候,良生忽然找上門來。
慕椋迎著他驚詫的目光,依舊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