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五章 自知之明
剛剛取得大勝的義軍,因為軍紀嚴明,不曾有過任何擾民舉動,在咸陽便也收穫了不少民心。
然而,民心雖有了,安寧卻是一時難求。
乾明殿中,隱隱透著一股艱難和壓抑的氣息,重山的眉目之間,雖然沒有過多的憂愁之色,只是他的沉默,也給在場的屬下,帶來許多壓力。
阿禮也保持難得的平靜,虛心地等著眾人出謀劃策。
他們現在感到焦頭爛額的,便是眼下魏軍在咸陽郊外池魚駐營一事。
已經到了咸陽,卻又沒有進城,對義軍也沒有任何指示。
義軍在攻入咸陽之前,一直都以魏軍為首,這樣的從屬關係,似乎從他們決定聯手之時起,便是心照不宣的。只是,後期義軍日漸壯大,已發展成不可阻擋之勢,易琛仍是自信自己能令天下俯首稱臣,更何況是曾受他提攜的小小的義軍呢,因此從未將義軍放在眼中。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趙重山,竟先於自己攻下咸陽,拔得頭籌。這也就算了,看他的作風,是要接管咸陽,在此地生根了,這叫他如何忍得?
他一聲不響地在郊外駐紮,反而令義軍眾人如坐針氈。
重山吐了口氣,「不如,趁他還未發難,我便將這傳國玉璽,親去送給他吧,也好打消他的疑慮。」
鍾離先生便道,「不急。易琛素來和主公還有幾分交情,此前往來也還和睦,倘若只是心有疑慮,便早早與主公會了面,問個清楚了。如今他隱而不發,便是認定你有心爭功,又對義軍有所忌憚,方才紮營戒備,這已然是準備一戰了。主公若貿然前去,便是自投羅網。」
「打便打,又有什麼怕的。咸陽是我們打下的,他到底有什麼不服?他當真以為,天下就姓易了不成。」阿禮最受不了看人臉色和瞻前顧後,因此忍不住發了一通牢騷。
鍾離便道,「打不贏,又怎麼辦呢?」
阿禮便道,「還沒打怎知不會贏?哪場仗又是十拿九穩的?再說,魏軍人數與我們差不多,不見得吃虧。」
鍾離便道,「一場仗,講究的不僅是勢均力敵,還有天時地利,魏軍不同於秦軍,是天下公認的正義之師,即便是在義軍心中,也頗有聲望,就是這樣的連我們自己人都心生敬仰的魏軍,你叫主公拿什麼去對抗?只要他易琛一聲令下,半數義軍都將歸他麾下,可不戰而勝。將軍還打嗎?」
阿禮覺得有理,便慚愧道,「那還是算了,先生可有什麼好辦法?」
「此事只好拜託煜之了。」鍾離道。
蘇煜會意,道,「我這便去請慕椋。」
先生囑咐了幾句,教他見面之後如何解說入關一事,只有令慕椋相信重山無意稱王,此事就有迴旋的餘地,否則,重山必死無疑,義軍,也逃不開再一次被無常扼殺的命運。
重山這時便道,「我與諸位相識至今,一同建立功業,歷經風雨磨難,我自知見識謀略皆不及人,得今日之成就,全仰仗兄長們鼎力相助,可如今,不僅沒能夠報答各位的恩情,還令大家身陷險境,重山有愧!」
他與每個人都深深鞠了一躬,又道,「我無意連累大家,有心避難者,我絕不強留,也不阻撓,但念共事一場,許我設宴餞行。軍中將士亦是如此,無意追隨者,皆可上報,領足銀餉,便可自由歸去。」
眾人聞言,皆感慨萬千。
阿禮,子明,煜之,鍾離先生,他們是從一開始便追隨於重山的,更有後來者,不論出身,只論才華,重山待他們,從來都是禮敬有加,虛心請教,他們對重山,也都傾囊相助,全力以報。
他們齊心協力,一同創造了無限風光,此刻,他們同仇敵愾,一同扛起了這滅頂之災。
只聽先生道,「主公大義寬厚,我等敬服。有要走的,自不必攔他。只是我們不走,主公也不必心存愧疚。我等願與主公同生死,共進退。」
重山感動之餘,便又鞠了一躬,「蒙君不棄,重山在此謝過!」
一番計議過後,各人便都忙碌起來。
蘇煜費盡周折,終於和慕椋相約一見,便在城外一處名叫秦樓月的酒樓。
二人也是許久未見,不免寒暄了幾句。
蘇煜見他神情隱隱有些凄愴之色,心下關切,道,「發生了何事?」
慕椋便搖頭,「無妨。你今日見我,可是為的義軍?」
蘇煜便陳說了來意,「有人說義軍入關,不損百姓分毫,是為收買人心,以助稱王。平心而論,我至今想不到此等謠言是如何傳到易將軍耳中的,以至給義軍招來如此禍患。旁的不論,且說義軍入關,實則也是魏軍的功勞,若不是得魏軍牽制秦軍主力,我們又怎麼可能輕易攻下咸陽,正因如此,我家統帥才下令,籍吏民,封府庫,一絲一毫也不敢妄動,嚴防死守,都是為了能將一切保存完好,等著將軍入城而已。」
「義軍小有戰功,也不敢據為己有,最多求個封賞罷了,要說稱王,當真可笑,一非正統,二無強兵,豈能這點自知之明也沒有,去自尋死路不成?」
「彼時不敢,若成氣候,難保他不動此心。」慕椋道。
「強詞奪理,數十年後,誰成氣候,誰不成氣候,你又如何斷定,此刻如何知曉?依我看,真正能與魏國一較高下的,在邯鄲,在薊州,在安邑,在臨淄,偏不在咸陽。」
「今日,憑著幾句流言,就要殺有功之人,魏國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今後,誰還敢追隨他,效忠他?」
「慕椋,你最是謹慎,還是勸勸易將軍,令他莫要意氣用事,錯殺無辜。」
慕椋卻仍道,「放人容易,放虎歸山卻難,將軍是非殺他不可了。煜之,你還是另作打算,要麼跟我走,要麼回韓國,總之,不要陪他送死。」
蘇煜心內愁道,「先生教我的,我一字也不落,怎麼慕椋卻無絲毫動搖?到底是哪裡不妥?」
但見慕椋冷漠的眸子,似乎不再有商量的餘地,這還是他頭一回見到慕椋如此決絕的模樣。
昔日,慕椋能從易琛手上救下萬人坑的俘虜,今日,為何試也不試便言救不下這一人?
便在這一刻,蘇煜忽然領會到了什麼,也不是因為他方才陳說有何不妥,只是慕椋不願伸出援手罷了。
他便直接問道,「你為何不願為他請命?」
慕椋便道,「力所不及,見諒。」
蘇煜聯想他方才凄楚神色,便追問道,「你見過喬姑娘了?」
果然,慕椋冷冽的面孔在這一刻,終是有了些許變化,雖只是暗淡下來,但至少讓蘇煜找到了癥結所在。
蘇煜一時沉吟,也不知該如何問下去。
慕椋卻獨自斟了一杯酒,烈酒入喉,灼刺難忍,卻也抵消不了他心內半分絕望。
數十年的牽絆,說不要,就不要了。
清華認真的樣子,也是他最恨的模樣,恨她如此冷靜,剋制,更恨她的眼淚,是因自己而流。
那是他們唯一一場,推心置腹的談話,揭開了多年來小心翼翼的隱藏的真心,也一陣見血地道出了他們究竟緣何不能相守的真相。
真相是殘酷的,卻令人無法反駁。
那日,清華在曉星亭為自己設宴,雪青色的紗幔在她身後隨輕風舞動,月光皎潔,仿若白夜。而她的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彷彿大病了一場,她遺世獨立的模樣,像極了一株倔強的,孤獨的雪蓮花,不變的是那雙沉靜而通透的眸子,正藏著淡淡的憂愁和淚光。
「好像,我們從未像現在這樣,一起喝過酒吧。」清華說著,便給自己和慕椋都斟上了一杯。
慕椋點頭,「都不是愛酒的人,自然喝的少些。」
清華便道,「不過,自我到了白鹿青崖,忽然發現了酒的妙處,愛上喝酒,一日不喝,便覺少了些什麼。」
「清華,可是遇到煩心事?」慕椋便問,他以為,喝酒是為了解憂。
清華搖頭,道,「也不是,只是覺得有趣罷了。」
「今日請你喝酒,倒不是尋你的開心。俗話說,酒後吐真言,我們有什麼話,便趁這個機會,都明說了吧,也好與這酒,借幾分膽量。」
慕椋心口一沉,便覺鑽心痛楚。看這個樣子,清華是要與他做個了斷了。他猜到了清華設宴的意圖,便本能地,不願面對。
只是,他再不願,清華也不會允許他退縮了。
然而清華再清醒,再堅強,也還是立馬敗在了自己設的陣下,便是一發不可收拾。
只是開場,她的眼圈兒便毫無預兆地紅了,只見她慢慢舉起眼前這酒,假裝輕鬆道,「這第一杯,便敬我們初次相見,你誇我的字寫得好看。」
慕椋聞言,卻是潸然淚下,陪酒一杯。
清華的眼角便也滾下一串淚來,「第二杯,敬我們兩小無猜,一起數過的月下流螢。」
兩人淚眼相視,同飲。
「第三杯,敬我們久別重逢,你在凜風寨捨命相救。」
「第四杯,敬我們坦誠相見,情定合歡玉。」
說到此處,清華已是哽咽難言,每飲一杯,她就彷彿被人擊了一掌,回憶起他們曾許過的約定,更像是一記重拳錘在她的胸口,痛雖痛,更恨自己無能。
她紅著眼睛,掛著流不盡的淚珠,舉起了第五杯,「敬我們故地重遊,在巫雲渡口,你承認你回來了。」
慕椋跟她一起,默默飲完,默默流淚。
清華哭得不能自已,緩了許久,才顫著聲音,一鼓作氣道,「第六杯,敬我們有驚無險,從邯鄲,平安回到豫州。」
「最後一杯,敬我們劫後餘生,」清華淚流滿面,仍狠下心來,幽幽道,「從此,相離相忘,再也不要為情所傷。」
她猶疑片刻,終是端起杯中酒,如赴死一般,一飲而盡。
她用這七杯酒,祭奠了她和慕椋的半生過往。
待酒沒有了,他們之間的情誼,也就一念成空了。
慕椋遲遲不飲,但見清華痴痴地望著自己,難過的眼神似乎在告訴他,這一回,是彼此忍痛割愛的時候了。
慕椋顫抖著雙手,在清華的步步「逼迫」下,飲下了這一生最錐心刺骨的一杯酒。
自始至終,清華從未曾問過他願意不願意。她單方面地,無情地斬斷他們之間的情,敢問,他如何服氣?只是,慕椋自知犯錯,無法彌補,更無爭辯的勇氣,便只能由著她,斷了自己的活路。
他瞬間失了魂魄一般,自顧起了身,跌跌撞撞,沒走幾步,便癱倒在清華腳邊。
而清華,明知慕椋會怨自己,可她還是這麼做了。如果她不做這個無情人,那麼,這場無休止的命運的捉弄和糾纏,永遠不會結束,更何況,他們早就沒有抗爭的籌碼了。
慕椋覺得自己走上了絕路,可清華卻認定,這是給所有人一條生路。
清華見他如此,心痛不已,也從座上跌下來,陪他一起跪著。
慕椋只是低著頭,眼神空洞。
清華心疼地抱著他,喃喃道,「你想過沒有,我們掉入了一個陷阱。我們都想找到出口,卻在尋找的時候不斷犯錯,這些錯,令這個陷阱永遠也無法掙脫了。」
「如果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或許還會爭一爭,哪怕再次頭破血流。只是,這個陷阱里,如今多了清愁,我不能傷了她,你也不能。」
慕椋聞言,緊緊抱住了清華,失聲痛哭。
除此以外,別無他法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認清這個事實。早在七年前,在他刻意與清華疏遠,打算成全她與伯辰的時候,他們就徹底地輸了。
一步錯,步步錯。即便是拚命地挽回,在命運看來,也不過是個笑話而已。
只是,這番徹悟,也讓彼此元氣大傷,清華的那句劫後餘生,用在當下,才最合適。
直到蘇煜關切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慕椋方從這痛苦的思緒中抽離開來。
見他一杯杯將酒灌下肚腸,蘇煜終於攔下他,「夠了!」
「你這副模樣,我很難不懷疑,你在公報私仇。」蘇煜直言道。他和慕椋交情甚好,因此,見到了他的狼狽,也能直言不諱。
慕椋也不再遮掩,便道,「煜之,你告訴他,如果他答應我一個條件,我便幫他。」
「什麼條件?」
「這一生,他都不準去白鹿青崖,不能見她。」
「你這要求,也太無理。」蘇煜脫口而出,他也不理解,慕椋怎麼忽然變得這般計較,還耍起無賴了,但轉念一想,此事若與清華有關,慕椋對重山有所怨恨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要挾這手段不像他的行事。
「你說真的?」他便又謹慎確認道。
慕椋便點頭。
只是蘇煜還未曾回答,重山便忽然從樓道處現身而來,直接回道,「不必說了,我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