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七章 金蟬脫殼
第二日,重山隨行百餘人,到了池魚魏營。
如今的易琛已經與先前格外不同了,彼時他意氣風發,特有的少年洒脫和明朗,現在的他,豪邁之餘,更多的是王者的鐵血凜然,一雙眼睛如雄獅一般深沉,靜默時,也看得人心驚膽顫。
幾年未見,重山這乍一眼見到高坐於上的易琛,只覺得這個人睥睨天下,一股氣吞山河的氣概撲面而來,重山自己也不得不服氣,這樣的人,才當得起咸陽之王啊。
他沉住氣,理了理衣裳,拜道,「義軍統領趙重山,拜見大將軍。」
易琛也許久未見重山,印象中的那個有點小聰明,舉止散漫的人,如今變得謹慎,穩重得多了,做這一軍之主,甚是有模有樣。
易琛便道,「趙兄請坐!」
東西南北四方,賓主相應落座。
易琛和易川並列朝東,慕椋朝南。重山面西,部下鍾離與蘇煜,皆面北而坐。
重山將玉璽獻上,道,「咸陽最珍貴的東西,我不敢私藏,請大將軍笑納。」
易琛接了,很滿意,便道,「趙兄客氣!趙兄與我合力攻秦,勞苦功高,如今又這般有心,我卻粗心大意,未曾給趙兄備下什麼禮來,不知趙兄有什麼想要的,寶馬香車,美人珠玉?儘管說來。」
重山便道,「此前因我處事不周,又遭小人挑撥,致使將軍與我心生嫌隙,險些兵戎相見,將軍不怪罪於我,已是大恩,我怎麼還敢開口要更多的東西。」
「給將軍添麻煩了,我先自罰三杯」重山言罷,一連數杯飲盡。
易琛便也大飲一杯,道,「那好,我便送個人給你吧。」
言罷,底下捆著一人跪了上來,重山一看,是阿禮的門下督李無味。
李無味瞬間求饒,磕頭不止,在眾人注目之下,渾身驚懼顫抖。
重山看見他,恨不得一刀捅死,越看越氣。
此人原是秦軍車府,管戰馬訓養,在白客與義軍交戰前夕,私下對白客的馬動了手腳,才令白客馬失前蹄,兵敗如山倒。
李無味以此向重山邀功,請求封賞。
對此賣主求榮之輩,重山是十分瞧不上的,所以只把他交給了阿禮,叫他隨便置個職位打發了就好。
阿禮亦是如此,對李無味從來沒有什麼好臉色。
李無味原想藉此謀個好出路,沒想到反倒不如從前,不僅沒升職,還被人看不起,心中不平已久。看著易琛對義軍不滿,他便立馬跑到了池魚,火上澆油了一把,一來是想置重山於死地,給自己出口惡氣,二來又想趁機從易琛這裡得到些好處。
誰知道,才一日過去,兩方非但沒有打起來,眼看著居然要握手言和了。
見此情景,他大跌眼鏡,痛悔不該,然而已是來不及了。
易琛開口道,「這個禮,趙兄覺得如何?」
重山便道,「將軍重義,我等感恩!」
「李無味!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
忽而,軍門之外有人一聲雷霆大吼,聽此音,是阿禮所喊。
易琛便朝門外喊道,「是誰喧嘩?」
有人來報,「是趙統領帳下,樊禮將軍,嚷著要殺了李無味。」
易琛驚喜道,「是他!趙兄既然帶了他來,何以不讓他入席?」
重山便道,「阿禮莽撞,我怕他在將軍面前失禮。」
易琛搖頭,笑道,「我等習武之人,不拘小節!樊將軍一身好功夫,叔父生前就十分喜歡他,多有誇讚,我還說,要替叔父向趙兄討了他來呢,就怕趙兄不捨得!」
重山笑道,「將軍說笑了,阿禮與我是結拜兄弟,他自願跟隨我,情誼深厚,要去要留,也由他自己說了算,我可做不了主啊。」
在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談笑之間,阿禮這邊早已衝破侍衛,執大刀而入,衝到李無味跟前了。
「豈有此理!」
手起刀落,不過眨眼之間,李無味已倒地而亡,連呼救也沒來得及。
阿禮遂收了刀,向易琛拜道,「此人是我部下,如今做出此等悖逆之舉,我不得不懲戒了,大將軍勿怪!」
易琛隨即擺手道,「無妨!賜坐!」
「阿禮一向快意恩仇,不期驚擾了將軍,我在此替他向將軍賠罪!」重山致歉道。
易琛便道,「這人該死,殺得正好。給樊將軍賜酒。」
鍾離悄然舉杯,重山便趁機道,「既然將軍已經入關,義軍便也沒什麼能幫到將軍的了,繼續留守咸陽,自是不妥。」
易琛當然樂於接受他的妥協,但又覺得白白搶了別人的功勞,有些蠻橫,心中過意不去,便道,「那趙兄,是想回潁川,安城,還是沛縣?或是,趙兄要什麼別的封賞,只管說出來,我定然是不會虧待義軍的。」
慕椋只是在旁靜靜地聽著。
重山便道,「這些地方雖好,卻也紛爭繁多。義軍一路攻佔秦地,傷亡者眾,我身為義軍統領,只想給將士們一個安穩的生息之地,以助修養。巴蜀之郡,雖偏僻荒蕪,卻民生安定,是個不錯的去處。望將軍念及義軍將士也曾為天下大計,浴血奮戰的份上,答應他們這個小小的請求。」
易琛聽完,面上不禁露出了驚愕之色。
巴蜀是什麼地方,說它寸草不生也不為過,這個地方歷來鮮有戰事,皆因大家不屑一爭的緣故。
易琛以為重山至少會據守先前的根據地,為了彰顯自己的大度,他便提前給了一個台階下。
沒想到,重山竟什麼也不要,自請退守蜀地,這樣一來,義軍更無翻身的餘地,他所有的擔憂也就都消失了,還談什麼對自己的威脅呢?
重山此舉,的確惹他困惑了。他一時沒有回答。
慕椋見狀便道,「蜀地偏遠,義軍將士何忍背井離鄉?」
重山便道,「先生不知,過個三年五載,待安穩下來,便可把家人一同接去,有不願長留的,我自然也會讓他們各自歸家。」
易琛便道,「趙兄既然提了,我豈有不應之理?難得趙兄愛兵如子,不逐名利。」
「不僅巴蜀,還有新河一郡,便都作趙兄與義軍安身之所。我會奏請魏王,分封趙兄為蜀王。趙兄意下如何?」
重山便拜道,「多謝將軍體恤,趙某替所有義軍將士,謝過!」
易琛便道,「既是如此,也是一樁喜事,我敬趙兄一杯!」
重山陪飲。
慕椋便也道,「席間無趣,不如請破曉為我們舞劍作樂。」
易琛答應。
重山只在幾年前見過破曉一面,對那個貪吃他家後院黃杏的少年仍記憶猶新,如今再見,破曉已經是個大人模樣了,眉目清秀,極為俊朗,堪比人間星玉。
但是他的出現,卻讓鍾離,蘇煜都如臨大敵。
破曉的劍舞得很好,出神入化,又極具美感,引得眾人交口稱讚。
「呼!」
突然,他的劍頭從身後如幽靈一般躍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重山的喉嚨飛去。
鍾離大驚,「阿禮!」
阿禮一把提起手邊的刀,已騰空而已,輕鬆一攔,便把破曉的劍繞開了。
只聽阿禮的聲音傳出,「一個人舞有什麼意思,我來與你助助興。」
重山額上冷汗直冒,直直地盯著面前二人忘我地過起招來。
慕椋再次舉起杯中酒,破曉的劍便快一分,又舞到了重山的胸口前。
阿禮毫不示弱,緊跟其後,又把他擋開了。
三番五次下來,重山猶如不斷從雲端跌進谷底,心口幾乎要停了。
破曉見縫插針,而阿禮,只是見招拆招,也做得滴水不漏。
易川倒是看得不亦樂乎,還悄悄與易琛耳語,「這個樊禮,果然名不虛傳啊!」
易琛卻是眉頭緊皺。
慕椋先前數次與他暗示,他皆視而不見,此刻只能看著慕椋鋌而走險,領破曉入局,他既不能喝止,又不能旁觀,見這二人正舞得膠著,他也只能和眾人一起,盡心觀賞罷了。
依他的個性,是做不到暗箭傷人的,他既然已經答應義軍退守蜀地,又怎麼能出爾反爾呢?
重山暗中擦了一把汗,忽感腹痛如絞,只好請退調息。
易琛忙不迭地答應了。
蘇煜和鍾離隨出。
待三人走到一僻靜無人之處,方緊急計議起來。
鍾離道,「易琛顯然並不想為難主公,只是慕椋不肯輕易罷手。主公,趁著阿禮還能抵擋一陣,你快走!」
重山便道,「我走了,他們會不會為難阿禮?先生和煜之怎麼辦?」
鍾離便道,「煜之,你護送主公先行,從驪山腳下,取小道走,至軍中也不過二十餘里。」
煜之點頭。
鍾離便道,「主公勿憂,我與阿禮,皆可平安。」
重山方才點了親兵,與煜之匆匆逃離了池魚軍門。
約莫半個時辰,鍾離方再次入帳,手裡捧著一對白璧,一雙玉斗,向易琛拜道,「趙統領不堪酒力,又遇腹痛,不敢掃了將軍的興緻,已回軍去了,特命在下奉上這對白璧,玉斗,向將軍請罪!請大將軍勿怪!」
易琛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只是嘆了一口氣,道,「我本該親自為趙兄送行的。趙兄既不在,鍾離先生和樊將軍,便再陪我飲幾杯酒吧。」
他二人便只好應了。
自從入帳,鍾離總覺得有些不對勁。酒一入喉,他方才驚覺,不知何時,慕椋竟也隱身不見了!
「糟了,他一定是察覺出什麼,追人去了!」
鍾離驚出一身冷汗,便與阿禮也匆匆告辭,一路急追。
慕椋一早便猜出他們會取道驪山,因此趕上去,也不難。
重山一行人行至驪山,已察覺到身後有追兵,情急之下,急轉入一條深徑,悄聲躲藏起來。
時值深秋星夜,路上月光慘淡,白霧迷濛。
慕椋追至此,忽然不見了人影,連馬蹄聲也沉寂下去了,不禁停下了腳步,左右張望了一會兒,仔細勘察起來。
他的目光正好觸到右旁那條小徑,朝那深林里望過去,他忽而認出,這就是他幾日前,曾來過的地方。
見他緊緊盯著小路入口,他的手下人立時警覺,便下了馬,準備上前查探。
慕椋眉頭緊鎖,忽發聲制止,道,「上馬,繼續追!」
他頭也不回地疾馳而去,不斷在腦海中質問自己,假若重山逃進了白鹿青崖,那麼,他要如何闖進去,對他趕盡殺絕?
聽著急促的馬蹄聲逐漸消失在寂靜的夜色里,隱在密林之中的一行人,也終於,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