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琴音綿綿、蘇蔡對談
「愛故不二,威故不犯。故善將者,愛與威而已。」
——《尉繚子·攻權》
王昰與離術分道揚鑣后,帶著殘餘的蒙面人夾帶著風雪回到安邑城。
直奔洪廟街王府所在暫且不提。
另一邊。
蘇戩與衛覬等人也趕到了事先儒士看好的風水寶地,又是一陣繁瑣的下葬儀式,然後燒了車輦上的紙紮。
僕役丫鬟在雪地里跪倒一片。
後面還有工匠如何修繕墓室,因為天氣比較惡劣,也是一切從簡。
待一切完善以後。
天色已是有些暗淡了。
風雪卻是比原先更為猛烈,暗夜的空中也只能依稀瞧見墨雲后的月亮。
原先百餘人的送葬隊伍。
回去的不過七十餘人。
還有一些丫鬟僕役躲閃不及遭受了無妄之災,更有甚者被活活嚇死。
在這雪虐風饕的日子。
更是平添了一絲凄涼。
眾人回到衛公府時,站在府外迎接的兩鬢斑白的衛嗣堯也是大驚失色。
冰渣子卷著髯須在風中狂舞,兩眼一抹黑一口氣沒喘上來竟是氣暈了。
眾人趕忙尋來郎中給其照料。
想他衛家名聲在外,他為人又是禮待和善,何時遭遇過這等事情?
此番到好。
先是仲子身染重疾鬱鬱而終,現在竟然險些連長子衛覬都命喪黃泉。
這對於只有兩個子嗣的衛嗣堯來說無疑是胸中鬱結難平,氣了個不輕。
人還躺在床榻上。
悠悠醒轉以後,揚言就要去報官擒賊,卻被衛覬一番好言相勸。
其後,衛覬命僕役備好了馬車,然後一溜煙朝著洪廟街的王府馳去。
這一切都被管家洪奎看在眼裡。
當然,心裡卻在暗自偷笑。
你們要是知道派人襲殺爾等的正是王府上,那到時候不知會是那般情形。
衛嗣堯房間內。
一旁的花紋鋪墊上,尤岳正在閉目調息,看樣子好似傷勢愈發嚴重了。
其女尤瑤也放下懷中細劍,滿臉擔憂的看著自己的父親尤岳。
還有一道倩影跪伏在衛嗣堯的床榻下面,似是胸中委屈兀自垂淚。
只見躺在床榻上蓋著蠶被病殃殃的衛嗣堯臉色似是不大好看,沉聲道:
「蔡姬,現今亡子已衰,汝乃是蔡中郎之女,老朽知曉經年以來,亡子身染重疾,與汝也只是僅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爾且自行遠去吧。」
「舅。」蔡琰抬起頭來,美目微蹙神色有些難堪,「良人雖亡,但昭姬乃是名正言順下嫁本家,現如今小女豈能棄禮孝與不顧,就這般歸母。」
古時候,一般女子把夫家的公婆稱為舅姑或者是姑嫜。
「哼。」但聽躺在床榻上的衛嗣堯漲紅著臉冷哼一聲,「從汝下嫁本家,先是仲道病亡,現又伯覦遇刺,倘若不是早前顧及蔡中郎麵皮,安能留爾?」
想來年邁的衛嗣堯已是心中有氣。
蔡琰下嫁一年有餘,莫說是一兒半女了,更是沒有夫妻之實。
在這個封建迷信傳統觀念充斥的年代,難免讓人聯想到克夫一說。
跪伏在床榻下面的蔡琰聽到衛嗣堯如此蒼白直言,心裡也是有氣。
本身蔡琰就是才氣獨傲之人,與那些甘願忍受夫家瀆言的女兒不同。
從小便是飽讀詩書,更是不枉信那些子虛烏有的克夫之說。
現今一聽之下。
素手緊攥,胸口上下不斷起伏,縱是心中委屈難消,也是氣言道:
「既如此,小女不願承受克夫之名,即便回趕雒陽尋我父罷。」
語落,蔡琰站起身來搭腰一禮,隨即轉身施施然出了房門。
身後的尤岳聽見二人交談,竟是都不再調息,看向衛嗣堯,皺眉道:
「兄長何至於此?昭姬是個好姑娘家,汝這般言語豈不是羞煞了她?」
「仲道已亡。」衛嗣堯偏過腦袋看向一旁盤坐著的尤岳,「留她難不成給老朽養老?走了罷走了好,走了也省的旁人說老朽家風敗壞,得了個克夫的陰煞還遲遲留在家中不歸。」
尤岳搖了搖頭,沒有再言語。
而蔡琰從衛嗣堯的房間出來以後,就回了后宅自己的廂房。
衛仲道患病以來從未與蔡琰同房過,為了方便有人照料。
則是與數名丫鬟在偏房居著。
蔡琰去意已決,回了房內就開始收拾東西,以及一些零碎的錢兩。
今夜時日已晚,城外更是鵝毛大雪連綿傾斗,就打算明早晨起再行回程。
蔡琰正跪坐在蒲團上收拾著物件,忽地一陣溯風把窗扇掛得呼呼作響。
這便起身準備合上織窗,抬起頭正巧看見窗外竹園裡的青竹被白雪掩蓋。
登時心中苦澀攀了上來。
回身拿過一旁禪紋屏風後面案几上放著的綠綺式古琴,披上雪白色大氅。
出了房門。
朝著後院荷花池中的涼亭走去。
池中的荷花也被潔白無瑕的雪花染了個遍,水波隨著風聲盪起漣漪。
蔡琰緩步走進亭中,倚著石桌扶琴而坐,眼帘上的睫毛似是凝了水珠。
烏黑的秀髮綰成如意髻,僅插了一枝梅花白玉簪,大氅下的紗巾輕飄著。
泛紅的修長蔥指從袖袍里露出來,撫到冰冷的琴弦上,玉指輕撥。
登時悠揚的琴聲隨著風雪盪開。
琴聲綿綿不絕,宛如園內青竹被白雪掩蓋后展現不出自己原本的絕色。
又似帶著梅花般高潔與傲骨之風的凜冽洒脫,也如池中荷花一般出淤泥而不染時殘留的凈潔之神韻。
皓腕來回隨著玉指挑撥點按,但誰又能聽出這琴聲中夾雜的一絲落寞。
蘇戩與徐晃此時剛從賈詡的房內出來,幾人正在商議明早回臨汾之事。
忽地聽到窗外響起連綿琴音,不由的讓人側目想一觀是何人所奏。
當然,蘇戩與徐晃兩個人是沒有這麼風雅的,自然不懂琴中曼妙。
賈詡雖也聽琴,但對琴的研究卻也不深,三人但聽這琴音綿長。
只覺胸中好似都平靜許多。
於是,蘇戩領著賈詡二人繞過走往後宅的長廊,一路來到了荷花池旁。
但見池中佳人撫琴揮淚。
幾人都是默不作聲的遠遠觀望著。
蘇戩雖不懂琴。
但好在融合了兩世記憶,自然知曉後世對蔡琰的各種評價。
這是一個傲骨氣高的女子。
更是一個悲慘凄苦的女子。
歷史上卻是三嫁從夫,一則是這河東衛仲道,二則是被匈奴左賢王擄走,三則是嫁給了曹操的屯田都尉董祀。
今次得見妙人垂淚,蘇戩心中也是帶著一份憐惜和落寞。
想起前世的他,同樣是被命運支配著走了一路,此生實是不願再次淪陷命運的爪牙,活著,但就活個人樣出來。
想到此。
蘇戩即便邁起步子朝著亭中走去。
身後的徐晃想要跟上,卻被一旁搖頭晃腦嘴角輕勾的賈詡攔住了。
徐晃這才意會,當即不再說話,抱著玄口大刀就兀自站到了長廊處守著。
賈詡則是拖著袖袍回房去了。
涼亭中。
兀自垂淚的蔡琰瞧見蘇戩進來,趕忙停下手中動作,掩過身去擦去淚珠。
這才起身朝著蘇戩見禮。
「妾身見過蘇郎。」
「姑子莫怪。」蘇戩自顧自坐到另一石凳上,「打斷佳音恕某無禮了。」
「令阿郎見笑了,昭姬隨父略習琴曲,班門弄斧,難登大雅之堂。」
「非也非也。」蘇戩偏過頭看向水波蕩漾的荷花池中,「姑子琴音之妙令得池中魚蝦都為之動容折服矣。」
蔡琰一聽隨之就是掩嘴莞爾道:
「阿郎可莫說笑了,冰天雪地之下縱是池中有魚有蝦,豈能聽見昭姬之曲,怕得是魚蝦都得迴避嘍。」
「哈哈。」蘇戩摸了摸鼻子,大笑出聲又正色道:「姑子琴音精妙,某雖不懂琴,但也能聽出一絲落寞來。」
蔡琰聞言美眸深深地看了蘇戩一眼,眉宇間的憂鬱似是顯現出來。
蘇戩瞧見蔡琰神色略有不對,還以為是自己說錯話了,急忙問道:
「姑子莫怪,某可是說錯話了?」
「阿郎無錯。」一陣寒風吹過,蔡琰不由得緊了緊身披的大氅,「是妾身心懷鬱結,令阿郎見笑了。」
「姑子豈有煩心,何如?」
「這…」蔡琰抿了抿香脂紅唇,看向蘇戩咬牙道:「仲道病故,現今姑舅又讓我自此遠去,我…」
蘇戩聞言,皺了皺眉頭。
倘若這般軌跡走下去,蔡琰會回到雒陽,隨後還是會被匈奴人擄走。
忽然又聯想起什麼。
眸子中忽然多出一絲清明來。
蘇戩看向神色抑鬱的蔡琰,輕笑道:「姑子可曾聽過一句話?」
「哦?阿郎請講。」
「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蘇戩淡笑道。
「這不是莊子休的外篇駢拇么?」蔡琰疑惑不解的看著蘇戩。
又是輕聲解釋道:「這句話的意思是野鴨的腿雖然很短,給它接上一截它就要發愁;仙鶴的腿雖然很長,給它截去一段它就要悲傷。」
「不錯。」蘇戩站起身走到涼亭旁的青階上抬頭打量著漫天雪花,「鳥欲高飛,豈能被囚牢所困?縱然囚牢華美絕倫,但它仍是一方囚牢。」
說著回過頭又看向一旁的蔡琰。
「姑子便似這飛鳥,某亦是這飛鳥,唯有堪破時局,方得始終啊。」
蔡琰似是有所明悟一般,胸中的鬱結都好像被化解了一大半。
不由得對蘇戩更加好奇起來。
正準備開口講話,卻不料蘇戩繼續開口道:「姑子倘若明日欲走,某派部將徐晃親自護送汝回去,待得來日有緣之時,汝與吾定會再見。」
「妾身謝過公子了。」蔡琰道。
語落,蔡琰抱起斑駁石桌上放著的古琴就要準備折身回房。
卻不料腳下冰雪太過濕滑,腰身一個踉蹌直直向著前方倒去。
蘇戩眼疾手快,迅速閃身上前。
一把摟住後者的纖細腰肢,冰天雪地下,這一幕倒是有幾分美感。
「阿郎。」蔡琰神色慌張的從蘇戩懷裡起身,匆忙整理了下胸前衣帶,「妾身先行回房了。」
說完,就朝著房內小步跑去。
身後的蘇戩瞧著蔡琰的曼妙背影在飄雪中漸行漸遠,不由嘴角輕笑。
低下頭,看了看自己那雙碰觸到蔡琰軟腰的右手,似是回味了一番。
隨即也是苦笑一聲,帶著長廊過道內兀自站著的徐晃回房去了。
先一步進房的蔡琰倚靠在房門後面,細嫩的玉手隨著胸口來回起伏。
吹彈可破的臉上竟是泛起了片片的紅暈,而且蔓延到了頸間。
聽到窗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趕忙從繡花的織窗處探出頭來。
美目悄然看著蘇戩的身影被長廊處盤繞的青藤遮擋住,卻是有片刻失神。
等到披著大氅的蘇戩漸漸消失在她的視野範圍里,這才關上織窗。
緩步走到放著古琴的案幾后坐下,案几旁側的燈盞把妙人的臉映得更紅。
半晌。
蔡琰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