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菩提淌血
自西天飛出兩朵祥雲,雲上各立一人。
其中一位便是伏虎羅漢,而與他同行者,也唯有迦葉尊者降龍羅漢了。
伏虎羅漢此刻不復以往寶相莊嚴,滿臉愁容,一雙佛目橫成一線,眉心皺紋堆累,火速駕雲趕往江南一帶。
西天至江南路途遙遠,降龍一路緊隨,雖不甚明了為何伏虎這般愁眉不展,但也未出一言推卸之詞,只有臉上流露出擔憂的神色。
兩個羅漢一前一後,一愁一憂,匆匆而行。
江南,松陽坡不遠處。
一道流光搖蕩著落在一處山腳下化作一紅衣女子,正是那日松陽亂戰負傷而逃的李碧清。
耳邊還有百鬼細碎的低語,眉心處的血液沸騰著,升起了一絲絲暴虐的黑氣,鮮血流淌至鼻尖,墜落在冰冷的花崗岩上。
深吸一口氣。
胸腔內,心臟還在賣力的跳動著,像是一隻重傷顫抖的血獅,不停地宣洩著怒火。
一步步走著。
赤腳踩在碎石之上,甘願沉淪般撤去法力任由石塊劃破肌膚,在碎石路上淌出了兩道長長的血痕。
痛感如毒蛇,自腳底游上腦海。
黑氣開始被迫蟄伏,漸漸縮回眉心,最終化作一顆寶石般的四角黑星。
背上的痛,足底的痛,零零碎碎而又綿綿不息地化作清醒的涓涓細流,如冬日裡緩緩流動的溪水,艱難地前行,不斷流動著只為了不結成寂靜的冰。
她不願意再死一次,不甘心再如前生那般脆弱。
如果能夠做到,她會殺入地府,把原本屬於自己的從命運手裡搶回來。
她心中最多的便是恨。
恨需有愛才能生,當她衣食無憂,合家歡樂的時候她愛這個世界。
她有和美的家庭,俊朗的丈夫,殷實的家境,然而這些都輕易消逝,在戰火中,十幾年眼前無比真實的一切竟如一朵倒映在杯水中的煙花般輕易逝去。
她恨上了這個世界。
因此,她無論如何也不願再默默無聞地懦弱死去,無論如何也不想再任由命運擺布。
「這山是鍾靈造化之地,那七個惡人定追不來的……」她在心中這樣安慰自己。
腳底緩緩流出的血液帶著溫度,原本因怨念冰冷無比的雙腳此刻竟然感到了一絲暖意。
帶著不甘與恨意,感受著許久不曾感受到的溫暖,她不知疲憊地走著,渴望能遇到一戶人家救治自己。
走著,走著,腳底的血液凝結了又劃破,但這條路卻似乎無窮無盡。
「這路好長……相公為何不備轎子?」她神識迷離地想著。
她只覺得自己自出生到現在都未走過這麼長的路,終於那股驅使自己往前走的執念在意識朦朧中如一葉海上的孤舟般沉落海底。
眼皮沉重無比,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山間一束銀白光束飛落在李碧清身前。
銀白光芒收斂,來人正是楊戩。
「到底是什麼能支撐你走出三山五嶽。」
楊戩微微皺眉,看著這個倒在地上渾身是血的女人。
睜開神目,銀光籠罩在李碧清身上。
「好重的怨氣!」
楊戩神目之中只見黑霧層層,遮天蓋日,一時間百鬼雲集,哀嚎遍野。
「退!」
黑霧中楊戩神目化身一聲怒斥,神威外散,頓令百鬼振懼,一一蟄伏。
百鬼退散,神目之中的女子妖氣不在,周身上下飄渺一絲愁苦悲涼之氣。
「此女並未有殺生之戾氣,該是另有內幕。她因為而傷,我當救她一救。」
一揮衣袖,將李碧清收去,邁步下山。
楊戩身形消逝不見后,一隻通體金黃的小巧老虎自雲頭顯出身形。
「若不是跟著這女魔頭,又豈能入得司法天神法界,真是好驚險好造化。」
金虎本懼怕楊戩本領,得虧於日日在西天修行,身上佛光普照,楊戩心中只對下界妖魔設防,故而未曾發現他。
他對李碧清耿耿於懷,今日機緣巧合入了法界自知已無退路,心下便打定注意要吃下李碧清以此增進法力。
「女魔頭定是吃了什麼靈丹妙藥,她凡人之軀尚能平添千年道行,我神仙之體若是得了此寶,定能修成正果天地同壽,造化造化。」
金虎想到此節一時間不由得心跳加速,它本天性好動,此刻心情激動,不由得手舞足蹈起來擦出一道細微的聲響。
楊戩神色一動,心中便如明鏡一般。
神目光華一閃,設下一道禁制便不再理會金虎。
運法力化出一間洞府,袖袍一揮,李碧清身形出現在石床之上。
「我既有愧與你,便先治好你傷勢,再祝你壓制百鬼怨氣,此後你我之間兩不相欠。」
掌心法力凝集,隔兩拳之距,將法力輕柔渡入李碧清眉心。
魂為人之念,鬼為人之怨。
怨恨來自於不公,李碧清身上百鬼具是來自死後葬在亂葬崗的人。
何為屍骨無存,便是死後的白骨不知誰的骨頭葬在一起,其中男女老幼,蛇鼠豺狼,統統胡亂葬在一處。
他們生前受盡疾苦,常言道人善被人欺便是如此,而死後又無根無本,死無葬身地故而為怨鬼,怨氣滔天。
楊戩是凌霄之上少有的神通廣大的天神,又身居司法天神之職,法不容情,鐵面無私。
洞府內,楊戩便似化作上古之時的焚世烈日,不分清濁,不理貴賤,鐵面無私地蒸騰著蒼茫大地上的一切。
百鬼哀嚎嘶啞,一個個血淚縱橫。
鬼魂之怨面臨天神之威,便如沼泥抵禦滅世洪水。
怨氣漸漸褪去,李碧清的意識也漸漸清醒,她自化作情妖便善於感知人之情感,此刻她與楊戩通過法力心意相通,兩人都不由自主地探視對方的過往。
太山。一個少年雙臂血肉模糊撐開山壁,面前盤坐的是一個滿面淚水容貌秀麗的婦人。少年怒吼一聲,雙臂發勁撐開太山。
滿頭汗水,雙腿微顫,一步一步邁向面前這個泣不成聲的女人。
伸出手臂,想要去觸碰那數十年未曾相見的慈愛,雙目漸漸被汗水浸潤,朦朧中出現了一輪山巒般巨大的烈陽。
如火焚身般的日光透過婦人直射少年的面龐,汗水淚水一瞬之間被蒸發,鼻尖是長發即將燃燒的焦糊味。
面前那一抹柔弱的慈祥艱難地微笑著看向少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焚燒。
女子焚燒的那一刻楊戩意識劇烈震動,再也無法被窺視。
再往後是少年背負大山屹立在一個皮膚焦黑寸裂的女子身前,他一語不發,只是站在這個還在緩緩燃燒的身軀之前為她遮陽。
終於,女子的身軀燃燒殆盡,一陣熱浪吹起,灰燼隨風消逝在乾燥的空氣中。
少年開始不斷地怒吼著,眉心一道裂痕被扯開,那是一顆神目。
擔山趕日,大鬧天庭。
最後,凌霄殿上,少年跪倒著,面前是寶相莊嚴的玉帝。
李碧清清醒的那一刻,她知道,她與楊戩最珍視的都是尋常家庭再普通不過的那一份親情,她在心中發了一個誓:絕不讓天再操縱自己的命運。
比起李碧清短短十數年的過往,楊戩數千年的人生無比漫長,當她清醒時,楊戩早已不在,但她的心中卻永遠留下了一個少年的影子。
睜開眼時,面前是一個面孔猙獰的金色猛虎被困在不可視的禁制中。
楊戩知道金虎與佛門有淵源,因此並未下殺手。
金虎見楊戩離去,心中自然沒了顧慮,迫不及待撲殺上去,故而被楊戩禁制封住。
「我與你無怨無仇,這次我不殺你,算是了結了上次打傷你的事。」
李碧清眉心處的怨氣被楊戩法力禁錮,沒了怨氣干擾,心智開朗,性情恢復,不再暴躁。
不再理會金虎,轉身就要駕雲離去。
但此舉在金虎眼中看來卻甚是挑釁,心中只道:你設下禁制困我,又在此假惺惺作勢放我,莫不是故意戲耍於我。
他本就行事魯莽,並未想到李碧清駕雲與遁術都尚且不純熟,又如何設下禁制。
心中惱怒,見李碧清要走,心中一橫,取出一件物事。
只見那物通體烏黑但隱隱泛著金光,是個犍槌的模樣。
原來他在離開靈山之時又順手牽羊盜走了如來佛敲木魚用的犍槌,心中只想留作保命之用,又懼怕用過之後佛祖有所感應,故而平時不敢使用。
此刻惱怒也不顧後果,取出犍槌運法力將禁制破去。
一縱身撲向李碧清,運使犍槌重重砸將過去。
李碧清始料不及,來不及躲閃,正被他擊中頭骨,觸動眉心楊戩法力。
楊戩法力雖不及佛祖,但犍槌僅是一件法器,雖而不凡,卻也難以抵抗楊戩千年精純修為。
故而勁道反噬金虎,金虎如遭雷擊,嘴角溢血重重跌落在地上。
李碧清眉心沒了楊戩法力壓制,怨氣又生,百鬼復歸。
那怨鬼早先被楊戩法力壓制,此刻突然沒了禁錮,反噬之力更勝以往,剎那間游遍李碧清全身,一時間李碧清妖氣大盛,鬼氣森森,便如阿鼻地獄爬將出來的萬世惡鬼。
金虎原有數千倀鬼傍身,此刻重傷,身上倀鬼再被李碧清鬼氣一激,也紛紛逃將出來。
倀鬼沒了金虎牽引,六神無主,此處李碧清又鬼氣最甚,紛紛聚集在李碧清周身。
怨鬼憤世,倀鬼狡猾,數千鬼魂盤繞著,黑煙滾滾瞬間如墨水般將整片天空染黑,一圈一圈的鬼魂如一條一條雷雲之中的惡龍,滾滾咆哮,肆虐攢動。
李碧清眉心情淚化作風眼,整座山化作黑霧龍捲,遠處找尋李碧清的梅山六怪遠遠瞧見紛紛暗道不好,連忙趕將過去。
降龍伏虎二佛在雲端瞧見妖氣滾滾,鬼氣滔天,忙施法術迅雷般趕至山間。
只見此處,百草枯黃,鳥獸窒息,便似一處人間煉獄。
伏虎降龍見此慘狀面露不忍,同道一聲:「阿彌陀佛。」
再往黑霧中看去,透過層層鬼氣,只見風眼之中站立一紅衣女子,玉白雙足懸空浮起,額頭上揚,眉心向天,雙臂伸張,紅裙隨風舞動。
紅衣女身前是一隻倒在血泊中的金色猛虎。
伏虎羅漢見此景象忙道:「女施主手下留情!」
降龍羅漢悲天憫人卻已施展佛法渡惡鬼轉世投胎。
鬼魂一懼僧道,二懼神佛。
此刻二佛在此,無不倉皇逃竄,風眼之中李碧清立時被群鬼包圍。
情淚再次發作,那怨鬼,那倀鬼,紛紛收入眉心,一時間四下狼藉一片,卻又風平浪靜。
倀鬼入身,李碧清法力更進一步,二鬼又可相互牽制,故而神智相較單有怨鬼之時更為清晰,相較楊戩法力禁錮怨鬼之時卻又不如。
此刻,李碧清怨惡與狡猾交織,她抬頭看一眼天,嘲弄一笑,又低頭看一眼金虎,餘光看向二佛,狡黠一笑,右手運氣,數千年修為迸發而出,瞬間將金虎煉化。
伏虎羅漢瞳孔一縮,還未來及開頭,只見李碧清手中已多出一把通體金黃寒光鑠鑠的寶劍。
見坐騎殺,泥人尚有三分火氣,伏虎雖是佛陀但也升起一絲慍色「你你你!你何故將它打死!」
佛掌結印,一掌擊打而出,李碧清身形一轉,神色冷峻,躲過佛印,一劍迅捷刺出,伏虎手掌劃破,血珠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