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七章 他不忍,他也殘忍
后蜀抵抗商夷的戰事仍在持續,與商夷在後蜀的推進速度相比,石鳳岐這裡要顯得緩慢許多。
畢竟從一開始就喊著口號寧死不降的后蜀,沒有南燕這樣真的寧可一死的勇氣與果決。
卿白衣也不是音彌生,沒有經歷音彌生那樣的黑暗淬鍊。
南燕戰場與后蜀戰場,都經歷著烽火狼煙,遍地哀歌,所謂的百姓流離失所,民間苦不堪言,戰事連綿不休,都已經是日常狀態,沒什麼好再值得拿出來特地解說一番,形容一番了,說多了只是讓人厭煩,如同又臭又長的裹腳布,沒什麼人喜歡聞那自怨自艾的酸臭味。
我們都知道,戰火塗炭過後的大地是什麼樣子,不需要多麼豐富的想象力,也能明白滿目瘡痍是何種模樣。
魚非池望著院子里落了黃葉的梧桐樹,靜靜想著南九傳回來的信。
卿白衣的心理恐慌在魚非池的預料之中,她與石鳳岐從來沒有想過要隱瞞南燕的這一切,卿白衣嗅到來自南燕的鮮血與腐肉的惡臭味,也是理所當然。
也許就如同卿白衣所說的那樣,魚非池的這種不隱瞞,是一種變相地告知,變相地恐嚇,變相地向他伸出邀請投誠的雙手。
誰又是溫室里的柔弱嫩苗,理當被人保護著成長呢?
沒有誰有義務,必須顧及卿白衣是否會害怕這件事。
「卿白衣猜疑是你故意設的局,誘他投降,你怎麼看?」魚非池望著站在梧桐樹下射箭的石鳳岐。
石鳳岐搭箭上弦,平靜地說道:「正常,換我是他,我也會懷疑。」
「我們現在仍不知為何商夷會在那時停下攻蜀的主要原因,現在看來,商夷的確是在等我們攻打南燕,借南燕慘境給卿白衣施加心理壓力。」魚非池說道。
「你覺得卿白衣會投降嗎?」石鳳岐看她一眼,笑問道。
「難說。」魚非池道,「遲歸這麼久的努力不可能沒有效果,南燕現在的情況是整個須彌大陸的噩夢,我想卿白衣不會願意經歷一次,那麼他堅定的信念有所動搖,也是一件極有可能的事。」
「我那位兄弟呢,一輩子沒幹成過一件正經事,情郎吧,沒能愛好心愛的女子,兄長吧,沒能保護好他疼愛的妹子,兒子吧,沒能在後蜀先帝臨終前做出點事來讓他爹省心,就算是個賭徒,他的賭技也爛得讓人不忍直視,如今他想好好做個帝君,好好保護他的子民與國家,難得覺醒,偏生遇上這麼個世道,攤上我這麼個兄弟。」
石鳳岐說著自己先笑了一聲,放下手中已拉開的長弓,看著魚非池,帶著無奈的自嘲笑意:「你說,他是造的哪門子孽?」
魚非池抿抿有些艷麗的紅唇,沒有接話。
她清楚,石鳳岐不是在問答案,只是在說出他內心的最後的不舍與眷戀,等他說完,便是一場無法回頭的告別,就像開弓之箭。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向我投誠,卑微地跪在我的腳下,雙手托著他后蜀的玉璽高過頭頂,稱呼我陛下,萬歲,吾皇,非池你說,我該稱呼他什麼?」石鳳岐笑問一聲,再次舉起長弓,瞄準了遠處的箭靶:「你信遲歸嗎?」
「要看你指哪方面。」魚非池說。
「你信他能讓卿白衣投誠嗎?」石鳳岐突然笑起來。
魚非池眉眼微抬:「信。」
石鳳岐手指一松,箭矢脫弦而去,正中紅心,箭羽輕顫,開弓之箭發出一聲嗡響絕唱。
石鳳岐挑唇一笑,挑起些傲然而孤寒的笑意,目光很深,深如九重宮闕帝位王者的座椅下方那塊陰影:「我也信。」
你看,他不忍,他也殘忍。
「你去找笑寒做準備,我去找蘇師姐,還有,葉藏他們安排了這麼久,該動手了。」魚非池轉身,急步離去,現在的她,連慢步走路都覺得在浪費時間。
「等一下。」石鳳岐叫住她,放下長弓走過來,低頭看著魚非池:「非池,是不是不論我做出什麼樣的決定,你都會支持我?」
「對,無論任何決定,不管有多荒唐,我都支持你。」魚非池點點頭,聲音不重,卻有力量。
「那就行了。」石鳳岐舒展眉眼,帶些淡笑,失去一切,毀滅一切,都不可怕,有她在就行了,她是唯一的光明,石鳳岐吻過她額頭,聲音低沉,「分頭行事吧。」
滿地梧桐落葉鬆鬆軟軟,層層相疊,像是疊在魚非池與石鳳岐越來越冷毅的面目上,就好似這樣溫暖的顏色,可以暖一暖他們越來越冰冷的心臟。
如今他們二人再無疾病纏身,頭腦清明,身體健康,可是他們的心臟不再似當初那般溫熱。tqr1
歷經太多死亡,送走太多故人,沒有辦法再保持著溫熱的心臟去憐憫愛護太多人,得將心臟降降溫,才能長久的保存那些故人的音容。
他們開始正視,帝王流血路。
蘇於嫿在兩天後啟程回了鄴寧城,離去時沒多說一句話,乾脆利落,就如同來時一般。
魚非池不會再糾結於她是不是會為蘇游稍加難過,也不會再期盼她的蘇師姐懂一點點人倫綱常,她只要求蘇於嫿,做到她想要做的事情。
所有要她做的事情都寫在信封里,魚非池吩咐必須等到了鄴寧城才可以拆開信來看,她相信蘇於嫿不是一個好奇心過重的人,不會在半路拆信來看。
信中所寫之事,或許連蘇於嫿都將不解,甚至憤怒,不甘,反對。
不過無妨,魚非池並不覺得現在的蘇於嫿會與她鬧決裂,她是一個所圖甚大的人,這是好事,凡所圖多者,都是有貪慾飽滿之輩,為了她的貪慾,她不會在不適宜的時刻,做出衝動的事情來。
葉藏與朝妍收到了魚非池的信,信里只說了兩個字,動手。
沒人曉得這動手二字到底是含著什麼樣的意喻,但是葉藏的眉眼之中染上悲涼之色,他攬著朝妍的肩膀,嘆一聲:「南燕啊。」
作為在南燕已經住了很久的葉藏他們而言,他們對這個地方有一種特殊的感情,當初他是在重重危機之下逃亡南燕的,本以為這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會是一處安樂窩,後來誰曾料想得到,這安樂窩變成了大陸上最令人害怕的油鍋。
關於南燕的一夜劇變,他們有著比石鳳岐他們更為深切的感受。
他們是親眼看著隔壁家最愛詠詩唱樂的陳老闆如何捨棄一身家業,棄商從戎,以單薄之軀提起刀槍要保家衛國的,也是親眼看著對面的李商戶將全身家當獻給南燕朝庭,一分不留,凈身出戶,只盼能為南燕守國之事出上一份力。
他看著這裡溫柔又善良的人變得癲狂痴戰,看著良田變荒地,無人耕種,看著搗衣的浣衣娘自柔和的眉目里筆筆寫進剛烈,寧死不屈。
越是底層,越是卑微,越是能深切地感受到這一點一滴的變化,那不是史書上草草一筆帶過的南燕之變四個字可以籠統總結的,也不是後人隨隨便便編個故事就能敷衍訴說的,刻骨剜肉般的疼痛與醒悟,要親自去感受,親自去體會,親自去看去聽,才能明白,那是何等悲壯的情懷。
葉藏終於不再說南燕是個讓人一言難盡的地方,也不再嘲弄燕人的軟弱無用,他甚至有些敬佩南燕人,敬佩音彌生。
一個能將最懦弱之地變成最堅強之國的人,當真令人心生敬仰。
葉藏竟然覺得,他有些捨不得這樣的南燕真的被滅亡。
倒不是他準備背叛石鳳岐,而是他與南燕有了感情,便有了最為常見的七情六慾與憐惜。
他猶記得蘇游死的那天,被掛在牌坊上,無人收屍,被鳥獸分食,那時候,葉藏就想,會是他的石師弟,他的小師妹派蘇游來刺殺先帝的嗎?
他的內心是知道,這絕不可能,石鳳岐與魚非池絕不會做出這樣草率的事情,不會對燕帝那般不尊重,但是葉藏也不能否認,這是大隋所為。
「小師妹說讓我們去大隋,那裡安全。」朝妍依偎在他懷裡,輕聲說道。
「朝妍,你說,當初在學院的時候,誰能料得到,石師弟他們最後會有這樣一番偉業?」葉藏笑聲道。
「我只是知道,小師妹與石師弟,從來都是人中龍鳳。所以他們做出任何事情來,我都能理解。」朝妍握住葉藏的手,笑看著他:「我知道你在為南燕感到心酸,但是葉藏,他們爭的是天下,我們只是天下中人,所以,我們不知道他們付出了怎樣的代價與犧牲,更不會明白他們經歷的痛苦與撕裂,我們並無資格去點評他們做得對與錯。不說小師妹與石師弟,就算是如今的南燕新帝,我們也沒有任何立場與身份去評說。」
「葉藏,你要記得,你只是一個生意人,生意人,因利而往。」朝妍認真地說道。
「我不止是個生意人,我還是戊字班的人。相對於葉財神這個稱呼,我更懷念當初學院里我們師兄師弟相稱的那些日子。錢賺來賺去就是那麼回事,可是情份,兜來轉去,融入血骨。」葉藏將朝妍抱進懷裡,下巴輕輕抵著她額頭,「瞿如這會兒還在大隋呢,我們去大隋也好,或許這樣,咱們幾個,便算是重聚了。」
「他們要奪一場天下霸業,身為同門師兄,焉有不助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