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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八章 告別

  夜晚的沙漠很漂亮,那樣闊遠的星空浩瀚無邊,群星閃耀著璀璨,只看著,便覺自身渺小。tqr1

  綠腰回去送信,魚非池枕著手臂躺在篝火邊看著天上的星星沖她眨眼,滿目倒映著的儘是星空,好似她納浩瀚繁星於眼中。


  「那是北極星,我以前很喜歡跟南九一起看星星,教他認的第一顆星就北極星,認得北極星,就認得清方向,知道路該怎麼走。」魚非池望著北方最明亮的那顆星星說道。


  石鳳岐在一側閉眼淺睡未說話,呼吸均勻,胸口起伏不大,包紮過後的傷口不會再危及性命,只是失血過多又浸了寒水需要休養。


  魚非池轉頭看著石鳳岐,浩瀚的繁星自她眼中消失,她一雙瞳仁中只倒映著石鳳岐的側臉。


  「你想知道游世人的事,可以問我,我不會瞞著你。」魚非池輕聲說。


  「我不是想知道游世人的事,我是想知道,怎麼留住你,而你,不會告訴我。」石鳳岐緩緩睜開眼,對上魚非池的雙瞳。


  魚非池嘴唇動了一下,又抿緊,半垂了目光。


  「所以,我才要問遲歸。」石鳳岐輕笑著。


  「我可以告訴你。」魚非池突然說,又看向石鳳岐,「七十二根金針入體,封我周身大穴,再將我放在無為學院藏書樓七樓,引七根長命燭封我七竅,我便不會離開世界了。」


  石鳳岐眉頭輕皺:「什麼?」


  魚非池笑著說:「然後我便會像活死人一樣活著,你還記得溫暖嗎?如果我不猜錯,遲歸是從溫暖金針封喉之事上得到的靈感。金針封喉封的是她最後一口氣,七十二金針和七根長命燭,封的是我三魂七魄。你希望,我那樣活著嗎?」


  石鳳岐側過身子,看著魚非池,篝火照映下的她眉目如畫,這一雙眉眼裡的氣質一變再變,但是很古怪的,她如今的模樣竟跟當年一般,她以前,有一雙平靜的眼,如今這雙眼,歸復了當年的平靜,而長眉之中飛揚的依然是桀驁和不羈。


  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魚非池在跟她自己較了那麼多年的勁之後,周旋了那麼多年後,終於做回了原本的她自己。


  這是魚非池,不是游世人。


  「非池……」石鳳岐輕聲喚她,手指撫過她面頰,認命一般,「跟我說說游世人吧。」


  「游世人,是守護者,來這世間遊歷一回,嘗遍紅塵,體驗眾生,明白什麼是蒼生,什麼是責任,再去守護他們。」


  「沒了你,蒼生不可活嗎?」


  「沒了游世人,須彌會重蹈覆轍,黑暗與混亂將再次降臨。」


  「可以……讓我來做這個游世人嗎?」


  「不行,我是應亂世而來的人,我要平亂世而去。」


  「你可以溫柔一點,任性一點,對我憐惜一些,委婉一些。」


  「石鳳岐,你會一直陪著你,我永遠都在你身邊,風是我,雲是我,花木是我,星月是我,世間萬物一切都是我,我會一直一直在你身邊,你聽風聲,是我在唱歌,見雲卷,是我在起舞,露水是我的淚,朝霞是我的笑,我會一直在。」


  「但那都不是你。」


  「對不起。」


  「有關係。」


  夜晚的沙漠很冷,冷到緊緊相擁的兩人依然覺得身體冰涼,就好像身處萬年寒冰地窖,燃得再旺的篝火他們也無法汲取一點溫暖。


  他們說了整整一夜的話,那些話兒就像是這沙漠里的沙子一樣,怎麼也數不盡,怎麼也說不盡,更像這些沙子一樣,風一吹就要被帶走,說了也就說了,無法改變任何。


  石鳳岐陷入了近似死亡的沉寂中,雙目之中除了漸盈漸滿的悲傷和絕望,再也盛不下任何東西。


  滿天繁星,都進不了他一雙漆黑深邃如漩渦的眼。


  魚非池靠在他懷中,感受他肌膚的溫度,傾聽他心臟的聲音,還有聞過了這麼多年的他身上的味道,她有些害怕,如果她歸途,是否還能再次感受。


  石鳳岐懷裡抱著魚非池,目光看到了不遠處站著的一個人,那人一身土黃色的破爛衣衫,背著書簍,湛亮的目光比天上任何一顆星辰都有明亮迫人。


  石鳳岐從他的眼中看到了期待,還看到了無盡的滄桑風霜。


  北斗九星,七現二隱,鬼夫子為左輔,他為右弼,左右須彌,輔弼天下。


  玄妙子站在那處看了許久,最後背著書簍轉過身,走入了更深的夜色里,不見蹤跡。


  他們在這沙漠里,度過了此生最短也最長的一個夜晚,天亮時,聽到了馬蹄聲響起。


  瞿如四人攜軍而來,跪拜行禮:「陛下。」


  石鳳岐牽著魚非池的手,看著這列人數不算多的軍隊,還看著招展的旗幟中迎風而動的「隋」字,看著瞿如他們嚴肅緊張的目光。


  果然一旦被綁上了歷史的車輪,就再也不可能下去了。


  該負的責任,該做的事情,總要去擔起,去完成。


  「走吧,我執天下,送你須彌。」


  魚非池坐在馬車裡,馬車合門時,她看到石鳳岐昂首闊立地騎在高頭大馬上,只看得見一個寬厚有擔當的背影。


  車門合起,她平靜地雙眼無端兩行淚籟然而下。


  車輪一動,她知,該赴向使命了。


  吱吱呀呀地車輪聲似是碾在她心口,一點一點撕裂碾碎她心臟,她抽痛到不能呼吸,卻彎起雙唇,帶起笑意。


  「綠腰,你不是說,要找到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嗎?在你找到之前,先幫我照顧他,好不好?」


  綠腰遞來一方白帕,低頭垂淚道:「可是除了你,他又還要誰呢?」


  二月初一,商軍大營。


  魚非池坐在商帝對面,喝了一口他親自泡的茶,兩人相談已有多時,不時有笑語傳出,外面的士兵一陣納悶,聽說那是敵軍陛下的心愛之人,為何能與商帝相談甚歡?


  「孤聽韜軻說,無為七子里唯一一個不擅音律之事的人是你?」商帝閑話道。


  「韜軻這不是污衊我嗎?我也是會唱曲兒的好吧?」魚非池不滿地反駁道。


  「哦?」商帝聽罷,翻了一管玉笛出來:「不如孤給你和曲?」


  魚非池偏頭想了想,說來有點羞澀,她大話誇出去,會唱的曲兒卻還真沒幾首,左思右想了一會兒,她覺著她最拿手的只有「風曾撫我情,雨曾滋我心」那一首。


  她輕聲唱,商帝為她吹笛相和,明明該是水火不容生死相向的二人,和奏起來卻無比和諧。


  一曲終了,商帝放下玉笛,看著魚非池:「聽著不像須彌哪國的曲調,世上可有人會與你共唱此曲?」


  魚非池點點頭:「有的,但他已不在人世了。」


  「你身邊之人死傷無數,孤竟不知該問你是哪一個。」


  「如今商帝陛下你會了,吾道不孤。」魚非池笑道。


  商帝看著魚非池,扶盞輕笑:「聽說天下大定之日,是你殞道之時?」


  「陛下耳目一向靈敏。」魚非池笑應。


  「若這天下歸孤,你還會甘心殉道嗎?」商帝好奇地問她。


  「當然會,游世人只與須彌有關,與哪一國哪一帝無關。」魚非池說著笑起來,笑眼之中透著狡黠,「不過,魚非池就不一樣了,魚非池一心只為大隋。」


  商帝聽來有趣,也忍俊不禁:「看來你是向孤挑釁來了。」


  「嗯,商帝陛下,大隋一定會贏的。」魚非池信誓旦旦地說。


  「哦,何以見得?商夷之強,莫非你不知?如今石鳳岐有舊疾在身,還有心病難醫,怎麼看,勝算都不大,不如你把籌碼放在孤這邊,或許可以大贏一把。」


  龍章鳳姿,從最初就最具帝王氣像的商帝商略言,他看向魚非池的目光透著壓迫與威嚴,那樣的目光足以威懾無數人。


  魚非池迎上他的目光,從容道:「商夷是強大,這無可置疑。但是強大不是偉大,大隋是偉大的。」


  商帝認真地看著魚非池雙眼,像是想從她雙眼之中看出軟弱與遲疑來,也像是想明白為什麼魚非池會說出大隋是偉大的這句話。


  兩人對視良久,商帝未能從魚非池眼中尋到答案,最終只笑:「很榮幸有你和石鳳岐這樣的對手。」


  「有商帝您這樣的帝君作為最後一戰的敵手,也是我們的榮幸。」魚非池笑道。


  「如果不是孤,是卿白衣,你們會不會更滿足?」商帝問。


  「不會,卿白衣是個好帝君,但他不足以成為最強大的帝君,這個世界,是要經歷一次比一次殘酷的洗禮才能新生的,越到最後,留下來的人,就理當越強,然後,新的世界,才能破繭而出。」


  魚非池放下手中的茶杯,笑道:「有一個人想見你。」


  「誰?」


  帳篷帘子掀起,風雪裡走進來綠腰。


  魚非池退出去,讓綠腰與商帝說話,剛抬起帘子她又似想起了什麼一般,回頭看著商帝:「對了,書谷和鸞兒他們過得很好,你不用掛心。」


  商帝神色微滯,然後笑意溫柔,連聲音也是前所未有的真誠和感激:「多謝。」


  魚非池點頭笑過,留下了綠腰與商帝。


  他們聊了有好一會兒,魚非池站在外面不打擾,夜暮將垂的時候綠腰才從帳篷里走出來。


  兩人上了馬,告別了商帝往回走,魚非池很八卦地問綠腰:「你們聊什麼了,聊這麼久?」


  「我告訴他,我恨他,但也感激他。」綠腰笑道,「那你呢,又為什麼一定要來見一次商帝?」


  「告別。」魚非池笑說:「魚非池在這世上的老熟人已經不多了,他算一個。」


  綠腰聽著,便突然紅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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