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對玉成雙
明嘉二十五年夏
冼縣
山林里總是比沙漠里潮濕些,也沒有那麼熱。地上的土還帶著些濕氣,一些類似金龜子一樣的爬蟲迅速地跑到洞穴里,生怕被哪個天敵捉了當零嘴。
北疆的螞蟻比南疆的小了許多,山林里多紅蟻,也不敢咬人,只循規蹈矩地照著排好的隊忙忙碌碌。
鍾離啻將劍插在地上,倚著一棵樹坐下休息。身邊的將士稀稀落落,也圍著他坐下了手裡都拿著把短劍或者長纓槍。
鍾離啻本來面色挺白,但是這幾日奔波,也沒顧得上洗漱,加上那日在冼縣突圍時被血濺到臉上,本來是一大片黑色的,這些天也被風沙吹得只剩幾點黑色小血塊,像一個個斑點。
「王爺,咱們被那幾個狗娘養的胡奴圍了這麼多天,都不見援軍,您說朝廷會不會忘了咱們啊!」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兵,眨著眼,大膽地跑到鍾離啻面前,認真地問。
鍾離啻本來在閉目養神,聽見這話,倒是睜開眼,看見那小兵,沒有回答,倒問:「你倒是看著機靈,多大了?」
那小兵低下頭,撓撓本來就亂糟糟的頭髮,道:「小的去年入的伍,今年十六了!」
鍾離啻仔細看一下,笑道:「十六?看著顯小,本王還以為是十三四歲呢,原來只比本王小一點啊!」
那小兵這時瞪大眼看著鍾離啻,頗不敢相信:「王爺才十七歲嗎?」
鍾離啻笑道:「怎麼,本王只是比你們稍稍高些罷了,難道還顯老不成?」
旁邊圍著的其他人聽見這話,都看著那小兵,彷彿他說錯了什麼似的。
「嘿嘿,」那小兵笑了,「不是那個意思,小的是想著做將帥的不都是三四十歲的嘛!王爺看著是年輕,可是沒想到會這麼年輕!」
鍾離啻看那小兵憨憨的樣子,又問:「咱們現在剩下多少人了?」
那小兵這時垂著頭,聲音也小了許多:「現在加上那兩個站哨的,統共十三個人了!」
鍾離啻倒是沒有驚訝,將這些人一個個看過去,然後目光定在這小兵身上,伸手摸摸那他的腦袋,又問:「聽你口音,像是冼縣本地人。家裡還有什麼人嗎?」
那小兵如實回答:「家裡只有阿娘,爹爹兩年前便死在戰場上了。」
鍾離啻這時垂下眼帘,沒再問了。
那小兵看著鍾離啻,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鼓起勇氣又問了一遍:「王爺啊,咱們是不是會死在這山上啊?朝廷會不會真的把咱們忘了啊!」
鍾離啻看著他,笑了:「怎麼,怕了?」
小兵點點頭:「嗯!王爺不怕嗎?」
這眼神十分真摯,鍾離啻從那雙眼睛里,看到了一個瘦小的生命,對於活下去的渴望。他並不覺得懼怕死亡有多可恥,雖然那些士大夫成天到晚說什麼「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之類的話,但是果真遇到死亡,誰也不敢真的大義凜然云云。
於是他也很認真地看著那小兵,道:「怕。不過如果到了不得不面對它的時候,也許就真的不怕了。」
那小兵聽出鍾離啻的畫外音,欣喜道:「這麼說,有援軍了?」
已經過了二十天了,如果有援軍,早到了!
經過了這件事情,鍾離啻也算是看清了明嘉帝對他入北疆的打算。
這一樁樁一件件,明嘉帝名為考驗,其實只是在一步步試探,然後找機會除去他而已。
在明嘉帝的眼裡,鍾離啻和白啟,沒什麼兩樣。大權在握,就是對明嘉帝最大的威脅。未冠而王,看似是無上的榮耀,帶著比宇文素戟那個神童還耀眼的光輝,其實只是提早除去宗室的噱頭而已。
明嘉帝連三年都等不起了,他只想在鍾離啻未成形的時候,將他一把捏碎了,埋沒在這北疆玉界山裡。
因為三年後,鍾離啻也許會比現在更加難以應付。明嘉帝不想以白家為例,以失去玉界山的代價來換取宗室的垮台。
給鍾離啻一個體面而且能說服天下的死法,算是明嘉帝對他的那麼一點點仁慈。
十七歲的少年,多多少少是帶著些悲憤的。鍾離啻沒想到他面臨的最大的危險,並不來自戰場,而是淵皇宮,那個明堂之上號令天下的人。
鍾離啻在從揚州回到淵都見過明嘉帝后想過,等過了冠禮,便到封地上去,永遠不要踏進淵都半步。
如今看來,便是連這麼個小願望都不能實現了。因為明嘉帝等不及了。
十七歲,算是鍾離啻人生的分界點吧,從他踏上入淵都的路開始,就註定了也許有一天會面臨這樣的結局。
但是鍾離啻沒想到會是在半年後。而且明嘉帝這次,是真的動了殺心。一個鍾離啻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麼,白家倒台,唐家也被扳倒,大淵從開國以來的十大家族,最盛的家族一個一個被誅殺。最初是初氏一族,那是最大,也是結局最凄涼的。
六月已經快過去了,夏天的北疆太陽很毒,但只要有水,倒也不至於曬死人。
不過鍾離啻一直在堅持,他這時抬頭,看著北疆的天。六月的北疆天很高,帶著些白色的藍,很好看。
鍾離啻腰間的琮瑢玉不見了,他現在不確定那東西是不是已經找到它的另一半,對玉成雙。但是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塊玉上。
他記得落水寺的梅花,盡頭是間不大的禪房,裡面那個冷冷清清的女子。那人身邊的那隻糰子,現在應該在她的小廚房偷吃些肉或者別的味道還不錯的東西。
鍾離啻堅信,那人至少不會果然袖手旁觀。若那玉真的已經到了那人手裡,她會想些辦法的,雖然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鍾離啻知道,山下至少有幾百人在等著他,但是他手裡只有這區區十三個人,其中只有幾個是年紀過了三十的老將,其餘都是小兵,有的甚至還不滿十五。
鍾離啻知道現在這些人是被他連累了,他從心裡覺得愧疚。
但是這種愧疚對他現在的情勢並沒有什麼作用。他看著那個小兵充滿希望的眼神,笑道:「當然,若過些年你過了二十要娶媳婦,可不要忘了給本王發請帖,就算是兩個窩頭,本王也是要來蹭的!」
這話說得輕鬆愉悅,把圍在一起的士兵將領都逗樂了。這十幾個人,在這二十天被死亡陰影籠罩下,第一次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