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風雲變換(三)
明嘉三十一年夏
鍾離啻以「旭」為名,心思大家也都明白。並九國,戰天下。
初如雪知道,鍾離啻向來在有些事情上頗為張揚,只是她沒想到,鍾離啻會在這事情上也這般張揚。
「這一字雖好,可到底太過激進。」
初如雪並不是反對這字,而是言說事實,若是鍾離啻用了這字,便要擔得起這一字的責任。
九國,便成了鍾離啻的責任。
鍾離啻鄭重點頭:「激進的人,總有激進的活法,這些事情,到底不是一時半會便能言說。如今各國各懷心思,咱們也到底得拿出些態度來。」
這一字,其實在鍾離啻看來,並沒有那麼激進。
「這個字,還可以用其他解法,雪兒向來聰明,這時候倒是沒想到呢!」
初如雪想想,笑笑:「卻原來,你還有這樣的后招!果然世間唯鍾離君詣的嘴巴是最方便的。說什麼便是什麼!」
初如雪對鍾離啻的這番調侃,旁邊的人聽了,只能心裡笑笑,並不能附和——這世間,如今能這樣說鍾離啻的,大抵也只有初如雪一人了!
鍾離啻受了初如雪的調侃,也表示贊同:「嘴巴這東西,到底還是得巧妙些,至少在罵人的時候不會吃虧。而且我巧妙的也不單單是嘴巴,更重要的是腦子!」
初如雪笑笑:「是啊,你便是最聰明的!」
自然,玩笑歸玩笑,正事還是要談的。初如雪笑完了,便又問:「你既為太祖,年號該怎麼定呢?」
鍾離啻也知道,年號的事情,也並不能馬虎了。
他想想,也便在初如雪手心裡寫了一個字,初如雪辨識了,鍾離啻再寫另一個字。
初如雪將這兩個字連綴起來,她有些怔。
「你當真要用此為號?」
初如雪有些不敢相信,卻仔細一想,這到底也算是鍾離啻的做派,便莞爾一笑。
這時,眾將都有些驚詫:「這王爺選的是哪兩個字來著,家主看著似乎不同意啊!」
初如雪也便拿起筆,在紙上寫道:「初化」。
初者,一也,化者,變也。
鍾離啻以此為年號,至少在世人眼裡,會有這樣一層意思。
只是鍾離啻在寫完這兩個字之後,便看著初如雪。
她是知道的,他把她的姓氏,用在自己的年號里,這樣的心思,她怎麼可能不知道!
他坐擁天下,她便會陪著他,不管是怎樣的艱辛。
初如雪道:「只不過是個名字,也不必這麼認真!」
她希望的,並不是這個王朝,取了一個什麼樣的名字,定了一個什麼樣的年號,便能怎樣的。
這所有的一切,所有的野心,所有的希望,都是需要貨真價實的能力。
她信鍾離啻,所以扶持他。
「雪兒覺得這字,怎樣?」
鍾離啻對這個年號,是極希望獲得初如雪的肯定的。
初如雪點點頭:「你覺得好,那便是好的!」
鍾離啻聽了,點點頭,笑笑:「那便以此為號!」
於是這一日,這些事情,也便這樣敲定了。
六月五日,鍾離啻正式在大宗祠登帝,成為新朝的主人。
從前幾日開始,皇宮裡便忙碌得風風火火,各處的寺人侍衛走路大抵都是小跑著的,生怕出了什麼大的差錯。
朝臣們也各自忙碌,尤其禮部和吏部的官員最為忙碌,禮部的官員自然要為鍾離啻的登基大典做些準備,吏部的官員卻也要為各地官員為此所做的升降調整做些準備。
本來戶部的官吏不需要這麼忙碌的,可是初如雪在聽了一位地方官員對於流民問題的闡釋之後,便決定要重新查定人口,為新的稅法做前提準備。
至於刑部,為了一部新的法典,他們自然也是需要忙前忙后了!
於是各部各省都忙起來了,於是鍾離啻便……他覺得有必要閑散些日子了。
「你跑到這裡,不管你那些官員,到底是叫他們為難!」
初如雪是極其同情這些官員的,只是發覺鍾離啻似乎帶著些疲憊,便也不再說什麼了,便叫他靠在自己那張床上,小憩了一會。
「雪兒可想與我去個地方?」
鍾離啻想想,眯著眼,伸一個大大的懶腰,問初如雪。
初如雪奇怪:「你莫不是要出去吃喝了?這時候到底各處忙碌,便不必想這些事情了!」
最後的一句十分嚴肅,並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鍾離啻「嗯」一聲,道:「不是去吃喝。雪兒跟著我去了,便知道了!」
迅速起身,鍾離啻便推著初如雪出門而去了。
初如雪便吩咐羅小錘好生照看兩個孩子,也隨了鍾離啻,去看看他到底是要做些什麼。
到了地方,初如雪才慢慢感覺到了是哪裡。
「是淵陵?」
初如雪有些不明白,鍾離啻帶她來這裡是做什麼。
鍾離啻推著初如雪,來到一座墓前。
「這是我父親的墓碑。」
鍾離啻頓了許久,才對初如雪說道。他難得十分正經地說這麼一兩句。
初如雪聽到鍾離啻說「父親」,心裡一怔,卻是大抵明白的。
「王妃葬在藏戒山,王爺卻在淵都,到底隔著幾千里。」
初如雪伸手,抓住鍾離啻的手,淡淡道。
鍾離啻蹲在初如雪身邊,反握住初如雪的手,道:「我來淵都這麼長時間,如今卻是第一次來到這裡。他離開時我不在他身邊,如今,卻也是覺得沒有什麼臉面,來見他的!」
當年的事情,鍾離啻心裡一直有一個結。他知道,這並不是他自己所能決定的,老王爺死得突然,他根本沒有時間趕回去的。
可是他到底沒有在老王爺身邊,這是他找萬千借口,都不能抹殺的事實。
所以他覺得愧,覺得難受。
「你看,我到底不是個稱職的兒子,便是養子,也是極不稱職的。」
鍾離啻低下頭,淡淡道。
「這麼長時間來,我一直在想的,便是回到淵都,看一眼他。」
「如今我終於到了,也有了隨時去看他的權力,可是我卻沒有那樣的勇氣,來道貌岸然地說盡孝。」
鍾離啻坐在墓碑前,從懷裡拿出一壺溫了的酒,就這麼撒在那墓碑前:「當時我知道那些事情的時候,我腦海里想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他怎麼不是我的父親?他待我那樣好,為什麼不是我的父親?」
「我原以為,這世間所有付出和回報,在年月的積累下,會慢慢變成正比。便是當時沒有獲得,也會在某一日便能得到的。可是在他的事情上,卻是叫我大吃一驚。」
「他對我,付出了太多了。我知道,他大抵是想著我娘,所以沒有決定再娶。可是我也知道,這裡面,大抵有一半的原因,是為了我的。」
「我小時候太調皮,他為了我,費了不少心力。我不聽話的時候,他是要揍我的。我原覺得他蠻橫無理,又覺得我自己似乎也是活該。」
「可是這些,在他離開了之後,我才知道,便是這樣挨揍,也成了奢侈,成了妄想。」
「他離開了。我才知道,他果然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的親生父親,是原落家的家主。我原一直稱呼的表兄,也成了我的親兄長。」
「這些事情,叫我覺得迷糊。後來我見到你,又覺得釋懷了,畢竟,若我不是宗室,我和你……也到底算不得什麼!」
鍾離啻靠著墓碑,眯著眼,眼淚便順著臉頰流下來,滴在幕前的紙壇里。
「世間的事情,原也不必這般仔細。」
初如雪想想,慢慢挪動,從輪椅上下來,跪坐在鍾離啻面前,她摸著,為鍾離啻拭去淚水。
「你與王爺,到底算是緣分。有他那樣的父親,你到底是幸運的。」
「老王爺給了你一個歡樂且無憂無慮的童年。剩下的路,便要你自己去走了!」
初如雪握著鍾離啻的手,她看他那麼難過,心裡並不舒服。
這樣的痛苦,在當時,給鍾離啻的打擊可想而知。
何況他那時被囚西南,心裡知道是怎麼回事,卻不能去伸冤,去復仇。
他那樣驕傲的一個人,這樣的委屈,竟也是能生受了。
「往後,一切的一切,都過去了。」
初如雪是知道,那種至親離開,自己又無能為力的感覺的。
「今日才來,到底是我不孝。」
鍾離啻想了想,將酒壺裡所剩無多的酒,悉數倒在地上,扔了酒壺,抱起初如雪,將她安放在輪椅上。
「他和母親沒有葬在一起,便這麼隔著數十個城市遠遠相望,也到底是我的錯!」
鍾離啻看著眼前的墓碑孤零零地,低下頭。
「我曾經看見過,他在母親的忌日時,坐在母親的墓前,一坐便是幾個時辰。」
初如雪聽了,握著鍾離啻的手,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明嘉帝死後,胡奴再兇殘,顧忌著各處的面子,到底也還是把明嘉帝和昭仁皇后葬在了一起。
可是初如雪知道,昭仁皇后,大抵是不怎麼願意這樣的。
她的宗族皆被明嘉帝屠戮,她自己也因明嘉帝而死,這樣的夫君,初如雪想不到日後若是葬在一起,奈何橋邊,還要看一眼,於昭仁皇後來說,意味著什麼。
「藏戒山和淵都,到底相隔太遠,若不然,遷墳也未嘗不可!」
初如雪想想,道。
若論財力,落家自然不會落後,只是這樣折騰,到底於前人不敬。
鍾離啻點點頭,想想,道:「卻不知你我百年之後,能不能葬在一起……」
初如雪想想,認真道:「初家的舊址在西北,我是要回去的,也為我娘守著那裡,若是來日相見,也能給她一個交代。」
鍾離啻笑笑:「依你。」
初如雪摸摸鐘離啻的頭,不再說話。
鍾離啻和初如雪回到小院里,天已經黑了,兩個孩子也都吃過了,在自己的小房間里玩些有趣的東西。廚房給這二人留了飯菜,初如雪便和鍾離啻吃了些,各自做這自己的事情。
「明日,你便要入主皇宮,今日卻為何偏要在這裡?」
初如雪推推賴在自己床上的鐘離啻,不解。
鍾離啻卻是一股正氣:「我想著,若是日後做了皇帝,大抵是沒有這樣的機會了,便能睡多久便先睡著。」
初如雪搖搖頭,卻是拿他無法。
鍾離啻這時,抓著初如雪的手,道:「雪兒卻是不願意做我的妻子!」
這事情,鍾離啻覺得難受,他同初如雪說過,想和她結婚。
可是初如雪卻猶豫了許久,淡淡道:「你如今正要登帝,卻是怎麼也不能出差池的,便是過了這些日子,等明年再說吧。」
她知道,鍾離啻對她的心意,是想叫她做皇后。
可是她卻沒有那樣的準備。
何況外面的流言沒有平息,她和鍾離啻,她不敢確定這世間有多少人支持。
若是為了做他的皇后,那她寧願不做。
初如雪期望的,是和鍾離啻,成為真正的彼此,不是為了政治,也不是為了世人。
「這些事情,到底等明日過了,再商議吧,睡了!」
初如雪簡單地結束了這場對話,便縮在被子里,不肯再出來了。
鍾離啻笑笑,也便抱著她,就著這張不大的床,睡了。
第二日鍾離啻的登基大典自然是十分熱鬧的,因為之前有過造勢,胡奴驅逐不久,沐靳身死,淵都的百姓對鍾離啻的擁護十分強烈,鍾離啻站在城牆之上,身著袞服,那上面綉著龍紋,十分華麗。
大宗祠受了儀禮,問了天地,問了世人,又在天壇受了朝拜,司儀的寺人宣讀了聖旨,鍾離啻便正式成為了新朝的帝王。
而也正是因為鍾離啻的登基,一個嶄新的王朝便建立起來——旭王朝。
鍾離啻成為了旭王朝的太祖皇帝,成為了這個王朝的創始人。
二鍾離啻的第一個年號,便是「初化」。
於是六月五日開始,中原王朝便開始了新的紀元。
世人對鍾離啻,也開始以一種新的姿態來看待。
各國在鍾離啻受封的那日,都派遣了使者,前來祝賀。
對朝賀者,鍾離啻的態度自然是禮遇有加。
只是這些人里,有多少是真心祝賀的呢?
這並不重要。日後鍾離啻會慢慢來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