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大夢三生
明嘉二十五年末
初如雪的反問,叫沐靳一時語塞。
是了,若是能叫明嘉帝答應給初氏一族正名,那對於身為太子的沐靳,是百利無害的。
他的母親,終於不必再在九泉之下含冤,這的確是件好事。
可是沐靳不知道初如雪拿出了什麼樣的條件,使得明嘉帝答應了這件天大的事情。
能叫明嘉帝放棄這麼多年來牽制初氏一族的手段,那必定也是天大的代價。
「你這樣苦著自己,到底不好。她若是地下知曉了,也定然不會安心。」
沐靳看著初如雪,終於找到了些在他看來道理極通的話語。
初如雪卻冷笑:「她安心不安心,與我何干?我為的,是初氏一族,不是為她的。」
她並不想承認對昭仁皇后,有過多少期許與依戀,尤其是在沐靳面前。
沐靳再次被初如雪的言語堵著,只能看著她,那冷漠又決絕的樣子。
「若是我日後登上大典,便立刻赦免了初氏一族,你,會不會現在改了主意?」
沐靳想來想去,終於鼓足勇氣,問了這麼一句。
初如雪本來見沐靳不說話,便要撩起帘子叫車夫停下請他出去的,卻聽他說了這麼一句,伸出的手便停在半空。
那手指輕輕握拳:「若是你日後登了大典,初氏一族沒有翻案,那你便永遠都不要這樣做!」
初如雪最終把那手放下去,冷然道:「你不是他,不必為他的事情多做什麼,多說什麼!」
「沐靳,天子,不是你想怎樣當便能怎樣當的。」
「便是他,也沒有想怎樣便怎樣的權力!」
「你要顧及的,是這天下,是九國,還有,朝臣,人心。」
「初氏一族的禍端,只這一次,便夠了。」
「這天下的事情,不是單單一顆良善的心便能解決。」
這麼多年,初如雪對著沐靳,總是無話的,今日算是說得多了,而且是很鄭重地說了。
這些話,明嘉帝不一定會說,身為帝師的宇文濟安更不會說。
只有初如雪對著沐靳時,才會說這樣的話。
只是這時的沐靳,卻不全然明白。自古不是仁義出明君么?
「太子請回吧,九國往來,必然公務繁忙。在亦白這裡,白白耽誤些時間,到底不好。」
初如雪最後還是請沐靳離開了。
她不得不承認,沐靳,在一定程度上,與昭仁皇后,頗為相似尤其是脾氣秉性。
等初如雪到了宅院里,日已西斜,似乎有些餓了。
「聽家裡人說,明月昨晚急急匆匆來找我,是出了什麼事情么?」
顧晚燈連馬靴都不及換,便來等著了,這一身裝束,還是要駕馬的姿態。
只是那銀白的玉帶,並著描金密紋的邊,甚是好看。
初如雪看見顧晚燈,於是看一眼明月,明月便立刻低下頭,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喝了些酒,不是什麼大事。」
初如雪對喝酒這件事,並不打算隱瞞顧晚燈。顧晚燈聽完,卻是垂下眼帘:「是為了初氏一族的事情?」
以顧晚燈的能力,打探明嘉帝的動向,並不是什麼難事,何況這件事情,叫初如雪喝酒了,而且喝到了叫紅衣刺客這些人都害怕的地步。那麼在顧晚燈看來,便是天大的事情。
「我這樣子,叫先生擔心了。」
初如雪對著顧晚燈,淡淡道。
「亦白,你心裡,對鍾離啻,到底放不下的。」顧晚燈拿起水壺,給初如雪倒了被水,又看看她那地龍旁翻了肚皮趴著睡覺的糰子,道。
初如雪接過那杯子,點頭:「放不下。」
顧晚燈閉上眼,稍稍調息:「既然放不下,又何必為了初氏一族,做出這樣的犧牲?」
你一生殘疾,滿身傷疤,千瘡百孔,難道還報答不了她的養育之恩么?
說到底,你不是初家的人,為什麼要這樣做?
顧晚燈有一堆問題想問她,卻知道,這些話,是問不了的。這些問題,其實他顧晚燈知道答案,也能體會她心裡的想法,卻永遠都不能贊同她的做法。
「也算不得什麼犧牲,」初如雪看著顧晚燈,無所謂地笑笑,「他原本就不是我的。我又何必強求!再說,在名義上,我到底是他堂姐。」
顧晚燈從來不打算勸初如雪放棄現在的決定。
這不是因為他心裡,對她,總有著那麼一點點期盼。
是他知道,她心裡,永遠有自己的打算。他不去干涉,也不去所謂「撥正」她要走的路。
這就像她從小不怎麼喜歡吃甜的東西,那麼他便不會因為銀耳蓮子羹在夏季解暑降溫便硬要她喝。
她腸胃不好,要忌口,連魚蝦都不能吃。
但是偶爾吃一些味道重一些的東西,他也不會去阻攔。
因為他知道,這些事情,她既然想做,便是能付得起代價。
這才是顧晚燈,和初如雪日常的相處模式。
所以他如今這麼問,便只是單純問問。那麼她也不必鞠著回答什麼才能叫他放棄勸誡,所以有什麼便說什麼。
因為她知道,不論她回答什麼,他都會一直在她身邊。
初如雪對著顧晚燈,從來不是感激。她心裡,是把他當親人的。
顧晚燈對她的關心,從來不是敷衍塞責。就算言語不能會意,她也能明白。
「你知道,那只是名義上。」顧晚燈從來不覺得,叫她做這樣的犧牲,初氏一族便果然能怎樣。
初如雪對鍾離啻的心,顧晚燈是知道的。憑著這麼多年朝夕相處,他知道,她心裡是割捨不斷的。
以她的性子,這樣的犧牲,與其說是她和鍾離啻的感情,不如說是她以後的人生。
「天下人不知道,紅衣刺客怎麼會不知道,你怎麼會不知道!」顧晚燈上前,抱著初如雪。
「知道又能怎樣,」初如雪最終嘆一口氣,「昭仁皇後知道了他在屠戮宗族,又能怎樣呢?初氏一族,不是一樣被滅了么!這些事情,歸根結底,不是一句『知道』便能解決的。我不強求。他有他的路要走。」
「便當這一年,在一場夢吧。大夢三生,如今終於醒了,便各歸其位,天涯海角,死生不復相見。他在蜀地做他的王爺,我便回北疆,種些無義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