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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再回苗疆(二)

  初化二年初


  初如雪大約聽得到人來了,卻突然覺得好像不太好——他們過來一次,便叫人家這樣麻煩,還叫人家專門叫人來幫忙,這老將到底年歲大了,她覺得……


  鍾離啻看看初如雪皺著的眉頭,大抵知道她的心思,便輕輕拍拍初如雪的背。初如雪知道他心裡有計較,便也不說話了,只坐著看了。


  原來的宅邸到底不大,收拾起來也快,只兩個時辰便全部收拾完畢,劉威沒再問什麼,只叫留下兩三個婢子侍衛,其餘全部撤走。


  劉威對鍾離啻,大抵還有許多話要講,只是大約也知道鍾離啻這次大抵沒有那麼多時間,便也沒再說其他。


  鍾離啻請了劉威吃了晚飯,賜給劉威幾瓶好酒,他知道劉威雖是幾十歲了,卻是嗜酒,每日晚間須得喝那麼一兩杯的。


  劉威感念鍾離啻還記得他這些習慣,心裡感動,也覺得鍾離啻這些年,果然是長大了不少。


  鍾離啻親自送劉威到門口,劉威感恩戴德地離開了。


  初如雪聽著劉威的馬車走遠,便道:「他其實挺想和你說幾句的。」


  因為在飯桌上,劉威言語里,大抵多了些滄桑,而且很多叮囑鍾離啻的話,說得極隱晦。


  「我原覺得,便是我做了帝王,也到底待他如父,可是等我果然做了帝王,卻發現一切似乎都變了。」


  鍾離啻推著初如雪慢慢回走,言辭里,有些難過的。


  「你心裡覺得沒有差別,可是他心裡卻不這麼想。權勢這東西,一旦擁有,便能叫人匍匐。你如今擁有的,不是簡簡單單的權勢,而且權傾天下,誰能不懼?」


  初如雪向後抓著鍾離啻的手,淡淡道。


  「鍾離啻,這世間,擁有傾世的權力,的確令人臣服。可是權勢這東西,到底還是要好好利用。一旦劍走偏鋒,便有可能滿盤皆輸。」


  明嘉帝當初沒有做帝王的時候,大抵對昭仁皇后,對初氏一族,都有這些惻隱之心的,可是當他做了帝王之後,卻發現自己的權勢,似乎並不是那麼好用,他便覺得那是因為他沒有完全發揮出來他權勢的作用,所以天下不懼。


  當他變本加厲地將這些權勢的威力加在初氏一族身上時,便也選擇了和昭仁皇后、和初氏一族決裂。


  「擁有權勢的感覺,的確不錯。」


  鍾離啻握著初如雪的手,道:「這世間,大抵有許多人,想要我的權勢。當初這些權勢,我也曾肖想過。如今一朝在手,卻到底沒有那麼舒心。」


  「我不是那麼貪心的人,得到了好的,便會想更好的!」


  初如雪聽著這些,沉默了許久。


  她知道,鍾離啻和明嘉帝,到底是有些不同的,他身上,至少有明嘉帝不曾擁有的——善。


  鍾離啻知道他做的事情,什麼時候該收,什麼時候該放,也知道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可用。


  他也知道百姓艱難,世間疾苦,對一切,都表示寬容。


  這是身為帝王,大抵最可貴的精神了。


  「我們走到這一步,是極不易的。曾經面對的生生死死,如今大抵也覺得沒什麼了。我們空無一物地走在了這一步,走在了這懸崖邊上。」


  初如雪最後,說了這麼一句話。鍾離啻沒有反駁,也沒有回答。


  他和她,大抵是從北疆開始,就有了這樣的默契,大抵能猜得到對方心裡的想法,也能感知彼此想喜怒哀樂。


  天漸漸黑了,鍾離啻吩咐羅小錘照顧好兩個孩子,便推著初如雪,出了門。


  「去藏戒山?」


  初如雪方向感極好,便是她看不見了,也能憑著輪椅的轉動,大致判斷是面對著哪些方向。


  「明日去藏戒山。今日卻是有更重要的事情!」


  鍾離啻搖搖頭,家常一般同初如雪道。


  「若是去藏戒山,須得封齋,還得請些法師來的,到底動靜大了些,還是先做其他的事情吧!」


  鍾離啻對先王后,敬意自然是十二萬分,何況那人是老王爺的最愛,便是一生只守著那一座山上的一縷孤魂,大抵也是幸福的。


  「卻是不知道你要去哪裡。」


  初如雪有些不明白,鍾離啻若果然想去祭拜,現在也可以,何必非要找那麼多人來叫王妃不痛快呢?

  鍾離啻沒有解釋,只是推著初如雪慢慢往前走。不多時,初如雪便聽到人聲。


  大抵是在唱歌。


  初如雪聽著那些調子,與北疆、與江南都不同。


  這些調子,沒有北疆那麼濃烈,也沒有江南那麼溫柔。帶著些歡快,帶著些喜樂,也帶著些希望,悠遠嘹亮。


  「原來你是來看篝火的!」


  初如雪笑笑。鍾離啻曾經便同她說過,苗人善歌舞,而且舞姿動人。現在大抵天黑了,苗人排隊而舞,口中唱著那些動人的曲子,中有一個大篝火,場面十分熱鬧。


  只是她看不見,所以也沒有那樣的眼福能欣賞。


  這些鍾離啻都知道。初如雪知曉他向來沒有專門叫她難堪的,所以不說話。


  這一日是上巳節,苗人的祖巫也會來此地。


  鍾離啻沒有專門去找苗巫,而是在這個時候去找,初如雪大抵是能猜得到的,今日上巳節,是踏青的日子。


  苗巫許多,只是那上面地位最高,年紀最長的,便是祖巫了。苗人的巫大都是女子,而且一直遵循傳女不傳男的原則。便是天分再好的苗家男子,也是極難接觸到巫的。


  鍾離啻帶著初如雪,在苗舞散去之前,找到了祖巫。


  「你卻是那個當初在我們這裡搗亂的小子?」


  那苗家祖巫年紀已經過了九十,頭髮也全白了,只是帶著帽子,只能看到全白了的兩鬢。她身上穿著一件底色為黑的苗服,帶著大銀環,耳朵上也帶著一對巨大的純銀耳環,雙手雙腳都帶著銀制的小鈴鐺,稍稍一動,鈴鐺便叮鈴作響,十分清脆悠遠。這苗家祖巫的手裡,還拿著一根磨得油亮的紅木拐杖,上端浮雕著一隻孔雀,那孔雀的眼睛上鑲嵌著綠寶石,十分逼真。


  初如雪聽著這祖巫的聲音,大致判斷這祖巫的年紀,又聽著她身上似乎帶著些鈴鐺,也大致判斷她帶著的鈴鐺到底有多少。


  「卻是不想您還記得我!祖巫大人!」


  鍾離啻笑笑,將初如雪推到祖巫面前。


  「你父親當初做的事情,全寨子的人都知道了,我這等老不死的,平日里只誦經祈福,自然記得清楚!」


  年月變化,這苗巫卻是還能一眼便看出這人是鍾離啻,不得不說她眼力還是不錯的。


  「卻是不知,你那痴情的父親,如今可還好?」


  苗人以寨子為單位,大都不與外界交流,而且祖巫是不能離開寨子的,所以這樣的消息,她不知道,也不足為奇。


  鍾離啻向祖巫行禮,低頭道:「家父五年前便離世了!」


  祖巫聽了,卻是垂下眼帘,初如雪明明聽到她喃喃道:「果然是這樣的,果然是這樣的!」


  鍾離啻看著這祖巫將自己右手上的一個小銀鈴鐺輕輕取下來,拿出隨身攜帶的線包,拿出一根白色的線,穿了那鈴鐺,向鍾離啻招招手:「驅鬼除異,護身平定,諸神保佑,諸神保佑!」


  這大抵是平安符一類的東西。只是那東西是苗家祖巫的,而且是她隨身佩戴的,便是不輕易給旁人的,卻在這時,就這麼掛在了鍾離啻的脖子里。


  這時,這苗巫神色卻突然變了,她凝重地打量著初如雪,問道:「你也是巫人?」


  初如雪原以為她是在問鍾離啻,又覺得不對,苗家的巫人不傳男子,那便是在問她了。初如雪怔了怔,搖搖頭:「在下不是!」


  她對這裡的所謂「巫」並不知曉,也不清楚,哪裡就能扯上這種猜測?


  「那你為什麼能聽得見我的咒語?」


  這苗巫竟能從她的神態表情里,判斷出來人心裡的想法么,否則她又怎麼知道初如雪能聽得見呢?


  初如雪想想,笑笑:「我原眼睛看不見,所以耳力比旁人的稍稍好一些。」


  那苗巫念的那幾句,以平常人的耳力,是絕聽不到的。而且為了防止會唇語的人識別,這些巫人說話時,罪刑和他們的言語,大抵是對不上的!

  因為初如雪看不見,所以她並不知道祖巫的嘴型,但是她聽得見,是實實在在聽得見。


  「卻原來,你這麼個小娘子,竟是這樣的一個人!」


  祖巫從原坐著的一個蒲團上站起來,拄著拐杖,來到初如雪面前,用手輕輕撫摸著初如雪額頭上火紅的刺青。


  「能在這個地方刺這樣的圖案,卻是做巫的好料子!」


  初如雪本來想著朝後退一步——她並不怎麼喜歡同旁人這樣的觸碰。只是她想著到底鍾離啻與這巫人相識,而且是老者,這樣大抵不怎麼禮貌,便也由著她了。


  「骨頭裡滲著軟骨散。若不是那東西,你的功力,大約也可以同這小子較量了!」


  初如雪對醫學上的東西,並不那麼清楚,她有些想不通,這祖巫並沒有為她診脈,也沒有問她的癥狀,卻是怎麼判斷出來她曾經食用過軟骨散?

  祖巫順著初如雪的額頭,將粗糙的手指抵在初如雪的太陽穴。


  「氣血虧虛,兩陰不調,大約是生了雙生子,沒有得到好的照顧,遺留下的病根。這一對孩子,奪去了你半生壽數,怕是日後不能像這小子一樣,做一個長壽的人了!」


  初如雪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只獃獃地坐在那裡。


  她當初並沒有想著果然生下孩子,而是抱了必死的決心,要帶著孩子一起離開的。


  顧晚燈用盡畢生所學,才保住她的性命。後來她被關在那小院子里,常年不能見太陽,身邊又沒有得力的人,自然談不上什麼「好的照顧」了。


  對於這些,鍾離啻只是沉著臉,並沒有說什麼。


  「這一雙眼睛,是被箭毒木傷了吧!只是沒有動到經脈,若是果然醫治,雖然麻煩,卻也不是無葯可醫。只是你這被斷了的腿腳,這麼些年了,經脈大都生長錯亂,是不能再接回去的。」


  這麼一句,鍾離啻也知道了,那眼睛到底還是有救的!只是苗寨的規矩,祖巫診病時,除了病人本人,旁人是不能插嘴的,否則祖巫便會立刻轉身離開!

  「你這些年到底鬱鬱寡歡,陰盛陽衰,本體損壞非常。若是想要調養,卻是極長的路。若不然,便在我這寨子里,做了巫人,我與你長壽之道,你可與這小子齊壽!等我百年之後,你便做了我寨子里的祖巫!」


  鍾離啻聽了這話,神色一滯——這祖巫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這便是她給初如雪治好身體的條件?

  初如雪聽了,卻是輕輕笑笑:「祖巫大人的好意,亦白心領!只是他身邊若果然沒有我,大抵也是不開心的。為了一己苟活,便要棄了他不顧,初如雪是在做不來!」


  她既然答應了鍾離啻,要做他的妻子,便不能食言,更不能為了叫自己活下去,便要拋棄他。


  「你倒是個痴情種,他大約和他父親一樣,你們這樣,倒是能守著過些年頭!」


  祖巫將手從初如雪額頭上取下,旁邊的巫人便立刻上前,手裡端著一個銅盆,裡面盛了幾片橄欖葉,將熱水倒入,祖巫便凈了手,拿起旁邊的綉著孔雀的帕子擦乾淨了。


  「祖巫是說,要她留在苗家,您才能為她醫治么?」


  鍾離啻看這祖巫凈手,便知診斷已經結束,便上前問道。


  祖巫搖搖頭,微微一笑:「苗家巫醫,自古是不談條件的。只是若果然要醫治她的眼睛和身體,便地動用我苗人的禁術,這樣的東西,非我族人不得使用!」


  初如雪聽了,稍稍帶著些失望,卻也仍舊笑著,道:「卻原來是叫祖巫為難了,是亦白的不是!」


  鍾離啻聽了,眉頭稍稍皺皺,他看著初如雪一閃而過的失望,心裡覺得難受。


  「便是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了么?」


  鍾離啻不甘心,他這麼多年在南疆,是知道苗巫的厲害之處的,便是初如雪的雙腿,他也是曾經想過帶著她來苗疆看看,有什麼法子,叫她重新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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