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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殘卒絕地

  金城郡城頭的金城軍,以及背靠大河的涼州精銳,盡皆將槍矛箭矢指向初到此地,呆立著不知所措的一干殘卒。殘卒們數量足有兩千餘。然而任誰也能看出來,這一群鬥志盡喪的殘卒們,面對以逸待勞,數量居於優勢,又佔據地利的涼州兵,若戰,則必定毫無任何勝算。


  此時,殘卒們緊緊地聚集在一起,城頭之上那些鋒銳箭矢,彷彿下一息光景,便能帶著冷冽的寒光穿透他們的胸膛,讓他們這些輾轉逃亡數百里都大難不死的人們,在這金城郡下迎接死亡的到來。


  「文元!你可曾見?我等的苦苦堅持,卻換來一通猜忌!」那將軍仰面朝天,眼角老淚已是再也忍不住,順著臉頰滑落下去,隨即被大河邊刮來的勁風盡皆帶走,摔向他身後的地上。


  梁文元親率中軍健卒與自己作別,前去阻擋追兵時所說的話,如今亦猶在耳。他離去時的語言,反覆地回蕩在將軍的心頭,拷問著他的心神。


  「文元!並非馮某負你!天下之大,已無我等容身之地!神州板蕩,馮某惟願戎馬一生,換得家鄉一方平安,卻怎料,天不遂人願那!」


  此時的金城郡下,呈現出一副詭異至極的模樣。殘卒們紛紛環視四周,望著城頭和河灘上虎視眈眈的涼州兵,大氣也不敢出一口。而那名殘卒將領,卻是聲淚俱下地在指天控訴。他渾厚而洪亮的聲音,就在這大河之畔,堅城之下,隨著嗚嗚的如泣如訴的風聲,傳遍了大河南北的每個角落,令聞著無不為之微微動容。


  「難道,我等惟有曲身事胡,才能給這些忠心部下,謀一條活路?」講到這裡,那將軍面色已現猙獰,目呲欲裂。從口中衝出的這些語言,也漸漸變成了瀕於絕望的暗啞嘶吼。


  金城郡太守張閬,此時正在去往城樓的路上。方才那支殘卒一至城下,城門校尉在嚴令部屬準備防禦的同時,也遣人通傳給他這一消息。


  聽聞有支來歷不明的軍隊已至城下,張閬便坐不住了。戎裝在身的他連忙戴上頭盔,從郡府中出來,直向東城門行去。


  行至半途,城外那殘卒將領夾雜著悲憤與不甘的嘶吼,已是盡皆傳入他的耳中。張閬聽到這些字字誅心的話語,眉頭緊皺了一番,而後卻是加快了腳步,到得城門內側,已是拾級而上,不久,便站在城樓之前,分過面前持勁弩嚴陣以待的兵卒,探出頭向城外看去。


  「我乃金城郡守張閬,城下何人?且報上名來。」


  城外那名殘卒將領,聽聞城樓上有人發話,言明自己便是金城郡守,先前不甘之色,便已盡去。他下馬抱拳,神色悲憤地叩地道:「末將馮定,原是陳刺史麾下奮武將軍。如今陳刺史兵敗而亡,我及屬下數千士卒,不願曲身事胡,便向西而來,願降涼州,甘為府君馬前卒!」


  馮定講完,卻半天不聞回應,仰頭看去,城樓之上的張閬,卻一言不發地靜靜審視著他。目光中帶著些許顧慮與猜疑。馮定觀其神色,悲憤之情,又是湧上心頭。


  即使自己帶領這數千部屬,在隴西的山林中穿行,躲避匈奴劉趙的追擊與剿殺。昔日音容笑貌猶在眼前的部屬一個個倒在西逃路上,他的內心之中,也從未如同現在一樣感到深深的絕望。


  北地最後一片凈土,也容不下他們。容不下這些寧可歷盡艱辛西去,也不願曲身事胡的壯士們。馮定心中,如同被一柄利刃插進去,而後又狠狠地攪動一番一樣。絕望而悲憤的心情支配著他,使得他切切實實地感覺到,自己心中,猶如不斷地在滴血。


  「你既言你部乃是陳安余部,不願事胡,方才西逃至此,願降我等。我又如何信你?我怎知,你不曾降胡?我怎知,你不是劉曜小兒派遣而來,裡應外合攻略金城的叛軍?」張閬審視了馮定半晌,而後站在金城城頭,一字一頓地說道。


  聞得城頭張府君所言,一字一句,俱是如同利刃一般,將馮定滴血的心寸寸臠割。馮定仰起頭,雙眼之中,已是噙滿淚水。張府君在城頭的一番話,已是在無形之中,宣判了自己和麾下這些部屬們的結局。


  大河邊上風甚急。然而馮定圓睜著眼,已是良久未曾眨動。他站起身,回望著一兩百步外,那些皆是充滿期盼與希冀地望著他的忠心部屬。大顆大顆的淚水,開始從他眼角滑下。


  雙方陷入了這詭異的靜謐氣氛中,城頭上,與城下的兩個人,卻都是沒有說話。城下的人深陷絕地,而城頭上的人,已將他們的命運一言而決。


  馮定被淚水模糊的視線,又向南望去。他家鄉隴西之地,此時已是淪於敵手,若是讓他此時帶上這些部屬降敵,他寧可拔刀自刎。他自問,他已無顏去見那千千萬萬倒在西來路途上的部屬,更無顏去見為他力戰而死的梁文元。


  然而如若在此刻降敵,那麼他們之前所作出的犧牲,一切都將失去意義。如若降敵,不如當初就降敵。至少,倒斃在路上的那些忠心部屬,以及梁文元,都本可以不死。


  馮定的視線之中,南來的道路上忽有幾騎飛馬而來,在他模糊的視線中不斷地放大,放大。這些飛馳而來的馬蹄聲,一下一下地敲打在馮定的心頭,使得此時的他,眼中更添一抹悲涼。


  那幾騎賓士過來的時候,轉頭望了一眼不知所措的馮定,還有遠處那些不知所措,只是人挨人擠成一團,眼中滿是畏懼之色的士卒們。他們一樣舉目望著金城郡高聳入雲的城牆,以及那些指向他們的鋒銳箭鏃,眼神同他們的將軍馮定一樣絕望。


  那幾名哨騎賓士到了金城郡下,抬頭望向城上,領頭的騎卒一身風塵僕僕之色,見到城樓上張府君恰巧在,於是勒住馬,便已向城上高喊著傳達軍情。


  「稟張府君。」其中領頭的騎士甫一停穩,便下馬,已、向城樓之上的張閬抱拳叩地道:「廣武軍騎營屬下隊率董亮報,距此處南五十餘里青崗溝附近,已發現三千餘敵軍先頭部隊,正向此處而來,預計黃昏即達。」


  張閬聞報,眉頭卻是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心道劉趙先鋒,也來得太快了些吧。


  雖說如今金城郡城堅難克,然而畢竟未經實戰檢驗,誰也不敢認定,這些臨時加高加固的防禦工事究竟能起到怎樣的作用。


  未及張閬細思出一個結果,城下本來面如死灰般的馮定,眼中卻煥發出了異樣的神采。他向城樓方向恭敬跪下,而後雙手支地俯下身去。已是難得一見的大禮參拜。


  「末將願為頭陣,與胡兒血戰到底,望府君恩准!」


  望著大禮參拜,伏地不起的馮定,城樓上張閬的神色,也是既驚且疑。


  馮定如此疲敝之師,聽聞胡兒來犯,當即伏地請纓。可見其人早先所言之事,多半非虛。


  「惟願府君能夠將我部負傷士卒,接納入城治療。」馮定繼續伏地叩首,言語中,已是帶上幾分決絕。


  「胡羯來攻,我金城郡也並非安全之所,不若將你部負傷士卒,轉入北岸大營為妥。」張閬依舊不願打開城門。不過卻提出了一個折中方案,願意將城下那支殘卒中的負傷士卒,移至北岸大營之中,予以醫治。


  「我即刻便派人前往聯絡,還請馮將軍將你部負傷士卒集中起來,稍後一併轉移。」張閬的話音中,不見喜怒。


  然而跪伏在地的馮定,聞言已是如蒙大赦,他迅速起身,而後便上馬轉身向著自己部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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