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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血書勸諫(下)

  末將李延昭,呈張使君鈞鑒:虜賊冒進,犯我州境,已歷月余。我州兒郎,前仆後繼,慨然忘死。兵力懸殊,亦有阻敵良謀;後援不繼,不乏死戰血勇。虜賊十萬,洶洶而至,金城郡下不得寸進。如今途窮,遣使乞和,更見虜賊色厲內荏。


  夫安邦定國,惟治世以文,戡亂以武。永嘉之後,九州板蕩,衣冠南渡,胡羯喪亂,竊據二京。今兵鋒直逼我州,圖謀天下之妄念昭然若揭。賊陳兵大河,鏖戰月余,寸土未得,失據之下,遣使議和。然名為議和,實則脅迫。必令州中進獻金銀奇珍,馬匹牛羊,以全其得勝之名。若此次允其所請,則必損我而肥敵,更長其狂妄之想。長此以往,此消彼長,則我愈弱,賊愈強。萬望使君以國家社稷為念,切勿與虎謀皮。


  今我州郡縣強兵,雲集金城一線。雖與賊血戰月余,傷亡頗重。然得晉興陰府君之援,仍有強兵數千,據守要地,虜賊絕難攻克。賊軍雲集,靡費錢糧巨萬。我等只需堅守旬日,則賊軍必退!若賊復進,仆當以劫餘之軀,與賊血戰,至死方休,以全忠節!


  末將嘗於金城大營,與袍澤血戰竟夜。天明再望,十去其六。忠義壯烈,亘古未見!若與賊和議,則忠烈之血,為何所流?忠義之軀,為誰所捐?仆在下,伏請使君,勿與賊議!

  張茂捧著這封絹帛血書,一時間竟滿眼噙淚,不能自已。他抬眼望著下方一干引為肱骨的重臣,言語中頗有些看透世事的蒼茫之感:「諸君方才所議,乃是要孤與趙使議和?」


  坐在下首几案后的左司馬陰元起身,行至堂中,而後伏首拜曰:「使君也知,如今我等已集全州之力,雖名為相持,然敗相已是凸顯。趙軍鏖戰月余,雖屢屢受挫,然主力未損。若不議和,則他日萬一前方有失,我州便已無可禦敵之兵。賊軍大可長驅直入,直抵姑臧城下!彼時,我等惟束手待斃!天下之大,再無我等容身之處,望使君細思!」


  陰元話說完,叩首不起。一旁的謀臣們紛紛起身行出道:「是啊,張使君。陰司馬所言極是,我等皆贊同此議!」


  「我等附議!」


  「附議!」


  張茂看著底下跪成一片的肱骨謀臣們,心底卻湧出一陣深深的悲哀。他又拿起手中的血書,反覆看了幾遍,不再理階下那群謀臣的吵嚷之聲。見張茂不再發話,那些屬臣們的氣焰也漸漸委頓了起來,皆是跪伏於地,驚疑不定地看著上方几案后的張使君。


  「混賬!」張使君一遍遍地看著手中的血書,終於是忍不住心中的火氣,罕見地發了怒,他手中攥著血書,指著階下跪伏的一幫屬臣,面色都因氣憤而漲得通紅。


  陰元與張茂相處數年,從未見他有過如今日失態之相,於是抬起頭,驚疑不定道:「張使君?」


  張茂抖開手中的血書,怒道:「你們這些重臣,在此眾口鑠金,煌煌之言。孤就那給你們看看,看看那些拿刀在前方拼殺不輟的將士們,是怎麼看待此事的!來人!」


  聽聞張茂呼喚,他身旁立即便有內侍上前,而後接過他手中的絹帛血書,而後拿著來到一干跪伏於地的屬臣身前。陰元見內侍拿著血書上前而來,連忙伸出手,接過那絹帛血書,細細閱覽起來。


  陰元面色平靜地看完內侍呈上來的那份血書,而後右手舉著那血書,對上首的張茂言道:「張使君!不知此人是何種職位?何以大言煌煌地上表言不能和議?此表之上,通篇都是亡國之言!使君正當壯年,何忍受他人蠱惑,放棄和議,而使州中再遭生靈塗炭?自二位先公赴此履職,披荊斬棘,為使君開創此番基業,使君何忍聽信老兵之言,而將整個涼州之地,推到萬劫不復的境地!」


  陰元越說越激動,乃至提及兩位先公之時,眼含熱淚。他的右手緊緊攥著那封血書,幾乎要將它捏碎一般用力。說著說著,他憤而將那封絹帛血書揉作一團,擲於地下:「如此亡國之言,不納也罷!使君萬勿聽信老兵之言,誤國誤民!」


  張茂見狀,站起身,直指著陰元,氣結道:「你……你……」他一時無法言語,而陰元身旁的屬臣們,已經拾起了那張被揉皺的絹帛,而後互相傳閱著看了起來。


  眾人閱覽著這份血書,不時嘆道:「此真乃取亡之道,使君萬勿自誤啊!」人人皆是一副痛心疾首模樣。那血書在眾人手中反覆傳遞,到最後,又到了左司馬陰元的手中。


  陰元舉著那封血書,面上悲戚之色已是無以復加。他對著仍立在几案之後,一言不發的張茂呼道:「張使君!我自永嘉年追隨武公,已歷三主十三年余。武公、昭公從不曾戟指臣下。今日我等苦諫使君勿從此滅亡之策,緣何使君便如此苛待?仆事主至今,問心無愧。若使君覺仆昏聵,難堪大任,則仆自願請辭!」言罷,陰元叩首,已是嗚咽起來。


  張茂聞言,頓覺頭大如斗。趕忙離席上前將陰元扶起:「左司馬,何至於此啊。既然爾等皆言和議之事不可廢,孤便與趙使繼續和議,可好?都起來吧。血書諫言,孤不納便是……」


  張茂心情沉重地將李延昭的血書從陰元的手中接過,而後一一扶起跪倒在地的眾屬官。轉過身去,先前強擠出的一絲笑容,也凝固在了他的臉上……


  遣散了眾屬臣之後,張茂緊緊握著手中的血書,向著書房行去。誰料剛走出正堂的院子,卻正遇到自己的寶貝侄子張駿。張駿見到張茂出來,忙向他行禮。張茂心情不佳,連忙擺擺手示意免禮,便要從張駿身旁走過。


  張駿眼見自己的叔父今天一派反常之色,忙直起身,對著張茂的背影叫道:「叔父!」


  張茂停步,轉身面無表情地大量著張駿:「怎麼?駿兒有何要事?」


  張駿又施一禮,道:「方才聽聞左司馬與叔父在堂中爭吵。侄兒不知何事,便前來相問。」


  張茂聞言,眉頭又是皺了起來。他猶豫了片刻,見侄子張駿一臉懇切之色,便將右手那封絹帛血書遞給了張駿,道:「你且自己看看吧……」


  張駿接過那絹帛展開,隨即看著紫紅髮黑顏色字跡,已是一臉驚詫。他草草看了一遍,而後抬頭問道:「叔父,此表是何人所上?莫非是前線將佐?」


  張茂臉上肌肉抽動了一番。而後嘴角上揚,笑道:「此人還曾將你在驛館中吊了一夜,駿兒你竟不記得了?」


  張駿聞言大吃一驚:「竟是此人?」言罷神情頗有些不自然起來。少年心性,喜怒哀樂皆於面上,張茂自然對此洞若觀火。


  「駿兒覺得,此人如何?」張茂走近張駿,試探性地問了問。張駿皺眉沉思了片刻,而後揚起頭,對張茂言道:「此人不乏死戰疆場,殺敵保國之決心,誠為可貴。然其所言,卻頗為片面。只講軍事,卻忽視了如今已是秋收季節,長期徵召農人們從軍,定會影響到如今的農事。因此,侄兒淺見,左司馬他們反對,也皆是老成謀國之言。」


  張茂聽得張駿的一番分析,連連點頭。而後又道:「既是如此,與趙使的和議必當繼續。然駿兒以為,對此人,又將如何答覆?」


  張茂低頭看了看手中血書,而後抬頭答道:「此人必賞,且必厚賞!我州如今式微,不僅得需士人治理,更需武人開疆守土!此人與虜賊拼殺血戰。如今上表雖言之片面,然若是冷落了他,便等同於冷落了甘為守土而血濺疆場的壯士之心!長此以往,不知將來,還有誰肯為護衛疆土去搏殺死戰呢?望叔父明鑒!」


  張茂聞言,讚許地點了點頭,而後輕撫著張駿的後背,悠悠道:「駿兒,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見識,叔父真是不如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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