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使君薨逝
建興十三年,六月庚寅。位於姑臧城內的刺史府,人人卻都是一副惶惶然之色。昨日夜間,居於刺史府內的張使君數度咳血。刺史府屬官延請數位郎中診治,卻絲毫未見起色。
張茂卧於病榻,面色蒼白。侄子張駿則跪在榻前,拽著張茂的手痛哭不已。從昨夜到今日晨的這四五個時辰中,張茂時而昏迷,時而匆匆醒轉,不過尚不及與一直侍候在旁的侄子張駿說幾句話,便會再一次地陷入深度昏迷之中……
直到辰時末刻,已守候了數日,雖此時神色萎靡,但仍是了無困意的張駿,方才看到卧榻之上的張茂悠悠醒轉。
「叔父!」望著卧榻上張茂被病痛折磨的蒼白而痛苦不堪的臉,張駿只覺自己心頭如同被錐子狠刺一般疼痛。他含淚呼喚一聲,凄切之意已是表露無遺。
「駿兒,扶我起來……吭吭。」張茂伸出手去,在張駿的攙扶下勉力坐起,而後靠著榻后的木質小櫃。原本蒼白的臉上,已經漸漸浮出了一絲血色。
見張茂坐起身靠著木櫃,臉上已有幾分紅潤,張駿心中悲痛也開始漸漸平息下來。他用右手袖口抹抹眼周,而後強顏歡笑對榻上張茂道:「叔父切莫憂心,調理幾日,一定會有所好轉。待叔父小恙盡去,再議事理政,也是不遲……」
張茂聞言,面帶微笑,依然蒼白的嘴唇翕合著:「城中,城外……都布置好了嗎?」
張駿又用袖口抹了抹酸澀的眼,強打精神笑道:「叔父放心,姑臧守衛,我已用叔父名義調換將領。又自外鎮之中,調了數路強軍,抵達城外聽候調遣。」
張茂微閉著眼,點了點頭道:「所調外鎮之兵,都是何人所領?」
張駿壓低聲音道:「武威太守竇濤、武興太守辛岩、廣武太守辛翳、西平太守宋毅,各率本部兵馬兩千人分屯州治四門之外。令居縣司馬李延炤領兵一千駐防端門。更替將領后的守衛打散重編,分戍九門。另有七門,則由叔父心腹陳珍數名部下分別戍守……」
張茂聽到張駿對當下的姑臧城防務布置得如此井井有條,不得不萌生一種刮目相看之感。當即便掙扎著坐起,而後撫著張駿的手,語重心長道:「涼州基業,自你大父武公傳下,已歷二代三人……如今我命不久矣。然而大兄有子,我也可安心去了……」
張駿聞言,方才已經沉穩似水的神色,又變得再度僵硬而緊張了起來。而張茂卻彷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駿兒,我等世受皇恩,據有河西之地。如今雖天下板蕩,皇室偏安一隅,我等卻要時刻牢記,務以匡扶社稷,光復神京為念……」
「太平天下,尤可以士族治之。然當今士族高門之中,亦絕不乏目光短淺,泛泛空談之輩!駿兒須有識人之明,重要任事,切勿因言而決之……天下未定,若要行光復神京之偉業,武人必承其重,不可或缺……」
張茂一口氣說了一大通話,登時便覺得有些費力困頓。他靠在榻后小柜上,微閉著眼喘了幾口氣,張駿見狀,眼角淚水又是不自覺地滾滾滑落。正待要出門召郎中進殿為張茂診治,卻看張茂已睜開眼,沖他連連擺手。蒼白嘴唇又是翕合起來。
「辛氏乃武公妻族,相較旁人,仍是值得信重之人。辛岩與之武興、辛翳於之廣武,皆是不可多得能吏。以辛岩拱衛州治,以辛翳拒敵大河。宋氏領強兵於內,平時拱衛,戰時出征……虜賊敢犯,則必全力迎擊。當今虜賊所信重之力,仍是居於關中本族,距大河數百里之遙。若強行來攻,則全力以搏。虜賊仍有東側石逆之患,必不能與我久持也……」
張茂目光炯炯,張駿則在一旁聽得入神。張茂笑了笑,又道:「令居司馬李定東,雖出身貧賤,然胸懷韜略,治軍有方,忠勇可堪嘉勉。駿兒仍是有識人之明,遣其戍守端門……與我之意,竟不謀而合……」
「叔父……」張駿輕聲喚道:「倘若重用武人,必致高門不忿。若到那時,駿又當如何自處?」
張茂用力伸出手去,撫了撫張駿的頭髮。略顯疲憊的眼神中,依然是釋放出一種異樣而決然神采。
「虜賊酣睡在側。不能任事,夸夸其談之輩,斷然不可用!為國祚計,即使得罪某些高門,也務必以壯士東行。倘若有朝一日光復二京,駿兒便來叔父墓前,將凱旋捷報告知叔父吧……」
張駿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股越來越強烈的不祥預感。他正待說話,卻見張茂已是體力有所不支,又倒在了榻上。只是雙目仍然炯炯有神地盯著張駿,彷彿用盡全力,緊握著張駿的手,一字一頓地道:「亂世用武人,治世用能臣,惟願公庭得能吏良將輔弼,揚鞭東指,復我晉祚……」
張茂的手緩緩低垂下去。聲音也漸漸變得幾不可聞。張駿被張茂所握著的右手,仍感到綿綿不絕的力道由叔父的手心傳來。然而不過只持續了十幾息工夫,卻突然感覺手心一空。再看向榻上之時,張茂雙目緊閉,氣息也漸漸微弱起來。
「叔父!」張駿突然感到山嶽在眼前逐漸崩塌。幼年喪父的他,對於這個一直對他倍加疼愛,甚至是放縱的叔父的情感,早已不僅僅是單純的叔侄。於他來說,無子嗣的張茂,更像是他的父親,不但一直一力維繫著整個涼州的政務軍務,還給了幼年喪父的張駿以足夠的庇護……
「叔父!」感到張茂的氣息漸漸在喪去,張駿開始撕心裂肺地哭喊。張茂一去,他的頭頂,便再無可以遮風擋雨的大樹。道路前方,那些魑魅魍魎,人心鬼蜮,從此也只得他一人去趟……
「叔父!叔父!」在刺史府外值守的衛士與屬官們,清晰地聽到府中後堂,孤獨的涼州新使君發出的一聲接一聲的哭喊。
建興十三年六月庚寅,涼州第三任刺史,受使持節,平西將軍,涼州牧張茂薨。時年四十八歲。
刺史府中傳出的消息,一時震驚了整個姑臧。戍守各門的將卒,無論是城中戍衛,還是外調方鎮將兵,皆披麻戴孝。一時間城內號哭之聲震天,而戍守各門的將卒們,卻是驟然緊張了起來。
不論什麼時候,也不論一地還是一國。當權力移交之時,都是它最為脆弱而敏感的時期。此時的姑臧也不例外。之前為了防範可能生出的變故甚至是逼宮。張駿以張茂名義發布命令,將常年戍守姑臧城內的戍衛將領調換,並分遣他們戍守西側、北側九門。而將靠近刺史府的南側五門交給外鎮強兵。甚至於據守端門者,居然是一縣之中的縣司馬。
張茂薨逝之後,各個城門守軍之處,皆已有刺史府屬官受命前來,嚴禁各門守將互相走動,以防各位守將串聯生變。
李延炤此時在身穿的鐵甲之外,已罩上通體純白的素服。他站在城樓上,望著城中肉眼可見的刺史府,右手緊握著手中的諸刃長刀。神情之中,竟有那麼一些說不出的寂寥與落寞。
正是剛剛故去的這位涼州使君,屢番對他青眼相加,甚至不乏刻意袒護。他才有了今天的身份地位。如今自己手下能有這支令居強兵,也與這位使君可說是密不可分。
可是今天之後,那個寬仁的長者,卻已是不在。李延炤也從未想到,自己會以這種方式來送他一程。城中報時的鐘鼓響起,他神色沉痛地跪了下去,而後將手中長刀橫放在身前,規規矩矩地向著刺史府的方向磕了幾個頭。
如今姑臧之內,張駿是張氏一族之中唯一的繼承人。其實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有人心懷不軌,也勢必難以掀起什麼風浪來。不管何人,只要想犯上作亂,便勢必要廢掉張駿。然而廢掉張駿,便只能獨自面對涼州境內所有的高門豪族。
如此一來,即使在州中有再強大的實力,也難以與所有高門豪族相抗衡。這些高門豪族的掌舵人其實也並不蠢,他們都是看得清面前的形勢。張駿在張茂病逝前所做的這一切,也從一個側面說明,這位涼州新使君,也並非一個好相與之輩。他心知自己定然難以在朝夕之間,便掌穩整個州治的軍權。與其這樣讓隱患隨時在側,不如外調方鎮,以讓方鎮和戍衛之間互相牽制。就算有誰懷有二心,在這樣紛繁複雜的局勢之下,也難有大的作為。
更何況據守端門的令居縣司馬李延炤,還是一介無名小輩。即使擁有先前那些戰功,加上前任刺史張茂的青眼相加,以至於賜字賜名,也依然不能讓這些高門豪族對他重視起來。不過恰恰是這個不被重視的李延炤,卻據守著最為重要的端門。
從端門入城,行不過兩百餘步便是刺史府南門。姑臧城二十二門之中,便屬端門距離刺史府最近。然而如今雖是一支縣兵據守這座城門,卻無人敢於小覷這支縣兵所具有的強大戰鬥力。
韓璞與韓寧二人入刺史府祭拜了張使君,而後披麻戴孝,騎馬繞城而行,視察各門守備情況。由端門跟前過,韓寧便分明看到了端門上下,那些守城士卒身上所披的耀眼鐵甲,與手中明晃晃的長刀。那鐵甲幾乎覆蓋了全身,看上去即使與裲襠鎧相比,也是只強不弱。這些士卒們不知為何,人人面上都戴著一個猙獰的鐵面具,令這個最為緊要的端門之外,又平添幾分肅殺之氣。
韓璞望向城頭值守士卒手中明晃晃的長刀,策馬而行,若有所思。韓寧緊跟在他身側,卻是淡淡一笑道:「不想李定東前去令居,竟帶出一支如此強悍之兵……」
韓璞怔怔出了一會神,而後轉過頭問韓寧:「侄兒,你可知為何使君偏偏令李定東來戍守此緊要之地?」
韓寧轉頭望著城頭,波瀾不驚道:「叔父,使君此舉,正是一著好棋。李定東起於流人,戰陣建功,除受辛翳提拔之恩,與其餘人並無瓜葛。張使君先前與其賜字,賞其財物,如今又令其據守端門,正是有借恩義相結之意。這李定東能夠在金城死戰,也必不是貪生怕死,忘恩負義之輩。如此一來,據守端門,恰恰是這個無朋無黨的李定東,最為妥當!」
「說的不錯!」韓璞望向自己侄子,用讚許的眼神看了他許久,而後又道:「可是你卻說漏了一點!」
「願聞其詳。」韓寧聽聞韓璞講自己說漏了一點,也是豎起耳朵,恭聆韓璞的教誨。
「新任的這位使君,要重用寒傖武人了!」韓璞望向高聳的城牆,悵然若失地對著自己的侄子言道。
「新使君不過弱冠之年,雖繼承遺命,假攝此州。然若真能治理此州,眼界必不至如此淺薄……」
韓璞聞言,猛地回過頭望向韓寧:「慎言!使君雖年輕,然其雄才偉略,絕不亞於先公,又豈是你所能夠置喙?打亂戍衛,召回方鎮,你又知道是何人手筆?不是別人,正是這位新任使君!」
韓寧聽聞韓璞所言,一時間竟有些獃滯:「這……這皆是新使君手筆?」
「前幾日間,扈從黃瑋悄然告訴我,張使君日夜昏迷不醒。而新使君卻日夜侍立在旁。調動戍衛與外鎮文書,皆是新使君交付於他。你且想想,除了這位新使君,又會有誰?日夜侍立在旁,想必用印也是異常方便……張使君病重之時,這位新使君非但沒有痛不欲生,自亂陣腳,反倒將一干後事安排得井井有條……僅以此便可斷定,這位使君,也絕非泛泛之輩!」
「今後切記!這位使君,允文允武,也絕非尋常守成之人可以局限!我觀之頗有大器量,也正是英武之主,斷然不可慢待……」
韓寧聞言,已是驚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地抱拳拱手道:「小侄記住了……叔父教訓得是……」
叔侄二人自城下遠去。而城樓上的李延炤,卻望著那兩個遠去的熟悉背影,若有所思。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