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平戰轉換
一袋袋糧食被一個個士卒扛在肩上,然後快走著出了府庫,再堆積在縣府府庫中的一輛輛手推車上。
周興、陶恆等數位身居百人長乃至百人將職位的將佐此時也皆是袒胸露背地穿插在士卒們的隊列之中,看到將佐們都如此費力地同自己一起搬運糧食,前來的士卒也沒了任何怨言,在這些基層將佐們率先垂範的作用之下,搬運糧食的活計異常高效地進行著。
這批糧食,一半將送往縣中軍營。另一半則要被裝車運往金城。前日韓璞率所屬部眾過境,近兩萬人浩浩蕩蕩地從令居縣中穿行而過,好在如今夏糧已收割,冬麥尚且未播,耕地中光禿禿的一層,倒是免去了被軍隊踐踏之憂。
韓璞到達金城之後的次日,便分別派遣了傳令騎,各自前往各郡縣,通知太守及縣令等各級主管官員籌備糧草,以備接濟大軍。這幾年李延炤與辛彥廣開財路,縣府府庫充盈。然而饒是如此,大軍過境仍像飛蝗一樣,直接將縣府府庫中的糧食征走了三分之一強。好在如今夏糧雖然收割完畢,不過尚未徵稅。否則的話,征走三分之一,自己營中儲存三分之一。剩下的若是遇上個災荒或是流民入境什麼的,還真維持不了。
然而即便是如此,辛彥也沒有口出什麼怨言。並非是他自己心中毫無意見,只是自辛氏逐漸壯大起來之後,辛氏各支的族長紛紛要求子弟們小心行事。畢竟如今遇上這麼一位能謀善斷的英察之主,任何的狂妄自大或是結黨營私行徑,都是在給自己挖墳。
好在大軍過境,所需糧草軍資也並非令居縣一力支撐。如今調撥給大軍的糧草物資雖然多,不過對於令居縣來說,還遠未到那種傷筋動骨的地步。
辛彥帶著兩名文吏,信步走出縣府,直向軍營旁的工坊而去。如今除了糧草物資的供應,其餘所需便是軍械箭矢等了。得益於武興開採的鐵礦,如今營中又辟了一塊地方,專門作為工坊的庫房來儲存生鐵。到時候即使工坊中需要用到庫存生鐵,也可由士卒們從營中,將所需生鐵調運出來,送往工坊。
辛彥行入工坊,卻只見工坊中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工坊中值哨守衛的士卒們,見到辛彥前來,也是紛紛行禮。然而辛彥的目光,全在坊中那些奮力敲打著燒紅鐵塊的鐵匠身上。
如今出現了灌鋼法來生產優質的鋼材,鐵匠們出工與產出的比例大大提升。不過仍是需要鍛打。只是如今只需鍛打熟鐵刀身,讓其保持一定的韌性。而刀刃則由灌鋼出產的優質鋼材充任。箭矢的打造也被簡化了很多,以至於生產效率與往日相比,根本不是一個量級。
陸一大汗淋漓地舉著右手的一柄錘,奮力擊打著面前的一截熟鐵。在他的反覆鍛打之下,這根燒紅的熟鐵正在逐漸變扁變長,粗粗看去,已儼然一柄刀的刀身模樣。
隨著鎚頭落在那截燒紅的刀身之上,火星飛濺,不少火星歡快地蹦著,飛到陸一粗壯結實的小臂上。連一旁辛彥看著,都是心有餘悸地皺著眉。不過陸一卻是連眼都不眨一下。依然一錘一錘極富節奏地敲打著他面前砧板上的那柄半成品刀身。
又專註地敲打了那根刀身約莫半刻鐘,陸一方才停下手中的捶打,將那截已經打出形狀的刀身放置到了一旁,而後又從左側裝著熟鐵棍的筐中夾起一根,走到一旁,塞入燒得正旺的爐火之中。
辛彥又將視線投往別處,只見工坊之中,不論是工匠還是學徒,此刻都是認真無比地在做著手中的事情。一名學徒端著裝滿箭鏃的竹筐,飛快地向鐵匠工坊門后跑去,過不多久,又端著裝得滿滿一筐的箭矢,從後方跑過來,而後將那些裝滿箭矢的竹筐放置在一起。
辛彥走過去,伸手抓起一根箭矢。只見那木製的箭桿筆直筆直的。箭桿上塗著黑紅兩種漆色。箭尾的箭羽細密綿長。他又凝神望向箭鏃,已經打磨鋒銳的三棱箭鏃閃著攝人心神的寒光。辛彥捏著箭尾,將視線置於箭尾後方,順著箭桿看去,那木杆筆直筆直的,無處不顯示著製作者高超的技藝與精益求精的匠心。
辛彥滿意地行出工坊,再向一旁的軍營走去。營門前值守的士卒見是縣令親自前來,紛紛微微垂頭行禮。辛彥步入營中,放眼望去,只依稀見到幾隊在營中巡視的士卒,其餘人等,卻是一個也未曾見到。
「你們李司馬何在?」辛彥轉身看向在營門處值守的士卒們。一名帶隊伍長聽聞辛彥發問,忙頷首答道:「稟明府,李司馬上午便召集步營,將城中輔兵都帶到城外校場去了……」
辛彥微微點頭道:「我知道了。如今營中除去你們值守之人,可還有別人?」
「稟明府,現今營中,除去我等值守,再無其餘人……」
辛彥走出軍營,又繼續向著城外踱去。不過行至城門處,已覺疲累不已,忙轉頭問左右:「若在此處,可見城外校場乎?」得到隨從們肯定的答覆之後,辛彥便信步向著城門旁的階梯而去,信步拾級而上。到得城樓前,放眼望去,卻見城外又是一番別開生面的景象。
此時匯聚在兩裡外校場的輔兵,粗粗看去,必然不下一千之數。辛彥粗粗一看,這些輔兵雖然顯得有些雜亂無狀,不過在一旁營中步卒的虎視眈眈之下,倒也並不嘈雜。相反地,這樣密集的人群,此刻反倒呈現出一種與辛彥印象中不符的安靜。
辛彥也曾在永登、枝陽,乃至更早些的武興等地見過一群群流民過境時候熙熙攘攘的景象。那景象使他即使時隔多年,卻仍然是記憶猶新。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孩童哭喊嚎叫,婦人大聲咒罵。其中間或有一人或多人吵架。現今回想起當時那番景象與那些嘈雜的聲音,仍是令他頗感頭痛欲裂。
最初李延炤提議徵募輔兵之時,辛彥就不怎麼支持。在他的印象中,對於流民的這種根深蒂固的理念,很多年都揮之不去。即使最後李延炤仍然挑選了兩千來名流民青壯,並編成軍,辛彥對他們的感官也沒有絲毫改變。在他的印象中,這些即使是挑選出來的流民青壯,與當初他所目睹的那種亂鬨哄的景象相比,也決計沒有多少改變。
不過現今他目睹的這一幕,卻是令他心中對這些流民出身的輔兵進行了重新定位。立在校場邊上的點將台上,卻正站著一名將佐。辛彥微眯著眼,看了半天,只覺得此人身材等等略像李延炤,不過卻仍是不敢確認。
李延炤站在點將台上,點將台前是如今令居縣兵的一干主要將佐。劉季武、曹建、周興以及輔兵之中的幾名百人長、百人將都在其中。李延炤望向排列得密密麻麻的輔兵們,聲音洪亮地發令道:「坐!」
聽到李延炤的命令,場中一千餘名輔兵紛紛依令席地而坐。徵召他們成為輔兵之後,雖然並未對他們進行過系統的戰陣軍事訓練。不過行走站坐之類的基礎,卻是他們每天都在操練的項目。正是這些閑時的操練項目,讓他們擁有如今這樣雖談不上紀律嚴明,整齊劃一。不過已絕對能夠稱得上是一支軍隊的風貌了。
「諸君皆是自隴西,或是關中逃難來此。無需我贅言,諸君都應當是心知肚明,能有今日生活,殊為不易。不瞞諸君。建興九年時,我也曾是流民中一員。」李延炤頓了頓,又伸手指向點將台下的劉季武、曹建二人:「他們二人,也是與我同時自關中流落來此。一路風餐露宿,饑寒交迫,還須時時擔憂賊匪襲擊,虜賊掠殺。那種滋味,不知諸君還想不想嘗試……」
「不管諸君想不想嘗試,我卻是絕不想再嘗試了!」李延炤幾乎吼出這句話。而後銳利的目光掃視場中。卻見那些衣衫襤褸的輔兵,此時也皆是雙眼圓睜。不知是否是自己的話勾起了他們傷心的回憶,不少人都是眼中泛淚。
「如今諸君在縣中充任輔兵,家中有田耕種。我身為諸君上官,無法向諸君空口承諾何等榮華富貴。不過自從當了這個輔兵,我想問問諸君,你們可曾挨餓受凍?你們的家人,又可曾挨餓受凍?」
「不曾!」聽聞李延炤發問,輔兵方隊中靠前的輔兵們稀稀拉拉地答道。劉季武登時大吼道:「司馬問你們,當了輔兵之後,你們自己與家中親人,還可曾挨餓受凍?大聲點回答司馬!」
「不曾!」隨著劉季武的發問,下方士卒們攢足力氣回答了這個問題。或許如今他們各自家庭在此處,依然貧窮,依然家徒四壁。不過與逃難路途中的那些遭遇相比,無疑已是雲泥之別。雖然如今仍是貧窮,不過個個都已經能有一碗飯吃。而且也不用擔心走在路上,會遇到賊匪或者胡人殺掉你,將人頭割走作為軍功,並搜走你身上所有的財物。
對於這個,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所有人都對現今的現狀感到滿意。自然是與之前相比,再沒有任何不滿的理由。
「如今縣府正需擴軍。先前徵召諸君之時,也曾相告於諸君,若有朝一日縣中需動員徵兵,諸位便須得入伍。入伍之後,每人每月可得一百錢,布一匹,糧米兩鈞。這些東西雖不算多。不過諸位家中其餘家人不論耕織,還是放牧,所得混個溫飽,卻已是足夠。」
李延炤頓了頓,又道:「如若不願入伍編為正兵,也可繼續當輔兵。然而當下情形,倘若前線有戰事,輔兵仍需押送糧草軍械。前方正兵不足,輔兵也需拿起刀槍與敵廝殺!還望諸君慎重考慮一番……」
李延炤話音未落,前排已有部分輔兵鼓噪起來,質疑的聲音亂糟糟地從陣中爆發出來。然而這些輔兵各說各的,言辭激烈,互相遮蓋之下,別說點將台上的李延炤,便是就在隊列正前方的劉季武曹建等人,也是聽不真切。
曹建面色鐵青,跨前一步大吼道:「誰在鼓噪生事?若想領教領教老子的軍棍,現在就可以滿足你們!」
隊伍中的鼓雜訊漸漸弱化下去。這位軍假司馬一氣砍下十一顆人頭的消息,早在營中傳開。便是連輔兵那邊,也有不少人知道這位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不少人私下裡都給曹建取了個帶著畏懼的綽號,叫做「曹閻王」。
此刻曹閻王發話,先前蹦躂得最歡的那幾名士卒也皆是不敢觸他的眉頭,盡皆不服氣地瞪著他,卻無人再敢出言鼓噪。
曹建轉身向點將台上的李延炤抱拳道:「屬下馭下不力,還望司馬責罰。」
李延炤擺了擺手:「此事不怪你。他們也並非你直屬部下,談何責罰。」言罷李延炤又轉頭望向下方坐了一片的輔兵,微笑著朗聲道:「今日在此,也並非強征諸君。入不入正兵,也皆由諸君自決。若有什麼疑惑相問,也盡可向我提問。不過須得一個個來,切莫一同鼓噪,逼著曹司馬打大夥的軍棍……」
李延炤神色輕鬆地講出這段話,便引得下面士卒們一陣鬨笑。曹建聽在耳中,也只是面上略帶尷尬地笑了笑。
「有何疑問,便請諸君舉手,我點到的起立問話。沒點到的,便靜坐等待。」李延炤繼續微笑道。方才瞪圓眼睛鼓噪生事的那些士卒,卻都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當李延炤面向他們,問道他們有什麼疑問,可以即刻提出的時候,前排士卒紛紛舉手。
李延炤指向輔兵方陣前列的一名士卒:「你來問。」
那名士卒起身,卻是面色凝重地問道:「如我等在戰場上陣亡,縣府會照顧我等親人嗎?」
那名士卒此言一出,下方陣中又開始了一陣陣交頭接耳的嘈雜聲。這個問題固然無比尖銳,然而它又實實在在地關係到每一個人。誰也不願自己戰死在前方,而後方的家人卻還在挨餓受凍。李延炤對這些士卒的心理,也是了解得足夠透徹。
「我初任本縣司馬之時,便是建興十一年金城大戰之後。那時,本縣中共計有千餘人陣亡在前線……前任縣令面對數額巨大的撫恤,不告而別。我本人職位只是縣府司馬,然我念及在金城之下一同戰鬥過的袍澤,不忍見他們家人孤苦無依,便擅自做主,查抄了一名勾結軍中敗類,倒賣軍糧的商賈,以查抄他的家財,給這千餘名陣亡將士的家中,發下了撫恤……」
「此事就在之前不久,在場不少人都曾親歷,如有疑惑,盡可向他們求證。」隨著李延炤斬釘截鐵的回答,點將台下逐漸陷入了短暫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