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南岸阻敵(三)
隨著雙方搏殺的激烈化與傷亡的加劇,漸漸都開始殺紅了眼。人數佔優的氐羌武士們蜂擁而上,前排的人倒下,後排的人便很快填補上去。而毫無退路的令居縣兵們在有戰鬥經驗的基層將佐們帶領下,以什伍為單位集結在一起,形成嚴密有效的防守隊形,阻擋著氐羌士卒們的攻擊。
那些第一次經歷戰爭的輔兵們,許多人都在這個血腥戰場上第一次殺人。看著身旁的袍澤被屠戮,而自己又沒有任何退路,這些新編練的輔兵們只有遷怒於衝來的敵軍。但當刀鋒與槍刺劈刺入敵軍身體,帶出一蓬鮮血噴濺到他們頭臉之上時,不少人都感到了深深的恐懼。
尤其是隨著傷亡增多,戰鬥的慘烈度加大,倒在地上的雙方士卒越來越多。濃重的血腥味開始在接戰的前排蔓延開來。不少手腳被砍斷,或是腹部中槍的士卒們倒地不起。他們哀嚎著,用各自的語言躺在地上絕望地叫喊怒罵著。漢語與氐族語、羌族語一同交織在戰場上空,隨著不斷有人倒下加入其中而經久不息。
一部分殺死敵軍之後因強烈的恐懼與不適愣在當場的士卒,很快便被後繼而至的氐羌武士砍翻在地。戰場是個殘酷的地方,它不會給予參與其中的新兵太多的機會。如果不能快速地適應戰場,那就註定會在戰爭中被淘汰。
不過接戰之前李延炤的一句承諾,卻激發了更多人心中的鬥志。這些輔兵多以流民構成,失去家園的他們,曾經幾乎一無所有。即使是現在,除去縣府划給家中的幾畝薄田,也幾乎是身無外物。在這樣貧寒的條件下,更能激發出他們心中好鬥的潛能。尤其是在這場戰爭中,還可以為家中帶來實實在在的物質改變。
適應不了戰場的士卒們很快被淘汰。他們逐漸倒在敵人的刀鋒之下。不過那些強悍的士卒,卻是很快在各自將佐的組織下,開始對那些蜂擁而來的氐羌武士們展開反擊與逆襲。
結成一團,攻守有序的令居輔兵們漸漸抵擋住了氐羌武士們潮水一般的攻勢,開始穩住陣腳。他們各自結成圓形盾陣,長槍林立,如同刺蝟一般刺擊著任何敢於接近的敵軍。隨著接戰處兩方態勢的漸漸形成,人數寡少的令居縣兵這一方,開始展現出他們堅忍不拔的意志。
一個個舉著盾長槍林立的小小圓陣,在氐羌武士們的進攻中宛如潮水中屹立不倒的堅韌磐石。妄圖接近的幾乎所有敵軍,都漸漸湮沒在他們所構成的潮水之中。以一個個小圓陣為中心,敵軍的屍體漸漸鋪成半圓狀橫陳在縣兵們的腳下。但是人數眾多的氐羌武士,依然如同潮水一般不斷湧來。不過面對結陣以待有序應對的令居縣兵,這種人數上的優勢,暫時也無法體現。
又經過兩刻鐘左右的搏殺,被作為炮灰所使用的氐羌武士們,已經現出疲態。在與令居縣兵們面對面的廝殺之中,這些氐羌武士們逐漸見識到了組織嚴密的涼州步卒的威力。他們由前排幾名刀盾兵或是槍盾兵構成防禦,保護著內里的長槍手。而嚴陣以待的長槍手們的每一次刺擊,都會給不知死活衝上來的氐羌武士們重大殺傷。
周興見到己方士卒不但穩住了陣腳,而且還有向前推進發展之意。心下頓感大慰。見居前的幾個小小圓陣依然在與敵人忘我搏殺,而若是己方前排這些軍卒全線壓上,再經歷一番苦戰,很可能讓這些敵軍頃刻崩潰。
一念及此,周興拿起竹哨,吹出一聲長長的音符,大聲吼叫著下令:「迫!」隨著周興的口令,居后處於防禦姿態的輔兵們紛紛變圓陣為方陣,基層將佐們略作整隊,隨後便各自挺著手中武器,向前方推進。行出不過十幾二十步,周興便看到趙軍陣后乍然出現一波黑壓壓的箭矢,直直衝上雲霄,向著自己這邊拋射而來!
「御!」周興大吼著下令,身邊士卒們已是紛紛舉起盾將他圍攏在中間。周興萬萬沒想到,在己方士卒仍與敵軍前方膠著的時候,這些趙軍將佐,居然能夠不顧他們本部的傷亡,下令弓弩手們對交戰區域進行無差別攻擊。
趙軍的箭雨轉瞬即至,大部分落在兩軍交戰的前沿。許多氐羌武士尚未及反應,便被身後倏忽而至的箭矢穿了個透心涼。不少中箭士卒哀嚎著滾倒在地,隨後便被慌不擇路的同伴們踩踏而死。
因為周興的先知先覺,及時下達了防禦口令。前排的輔兵們已經舉起盾做出了防禦。雖然仍有一些箭矢透過盾牌的縫隙射中盾牌保護著的軍卒,不過相比對面哀嚎慘叫,連連滾倒的氐羌武士,這些令居縣兵無疑要幸運得多了。
被背後突如其來的數輪箭雨襲擊,這些氐羌武士們驚恐萬狀。但是對面令居縣兵的陣線卻並未因為這幾輪箭雨受到很嚴重的打擊。在將佐們組織了一次並不成功的衝鋒之後,又丟下百來具屍體的氐羌武士們,終於開始出現了崩潰的跡象。
起初是幾個人幾個人地向後逃跑脫離戰場,到了後面,便是成隊成隊地開始自行後撤。周興一邊將手中環首刀從一名氐羌武士的身體里抽出來,一邊回望著向後自行撤退逃跑的氐羌部眾,內心中頗感遺憾。
若不是在先前的戰鬥中損失太多,加上這些輔兵們初次上戰場,完全無章法可循。在戰鬥之中毫無意義地吼叫從而浪費了大量體力的話,現今的情況,本來是可以再追擊一波的。
氐羌武士們的逃跑行動,終於引發了敵軍陣中的連鎖反應。士卒們紛紛自行後撤。不過在後陣匈奴騎卒們的嚴密監視之下,將佐們竭力維持著陣列,不至於讓這些敗兵一窩蜂亂鬨哄地去衝擊主陣。
精疲力竭的輔兵們已有不少人或坐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方才那場戰鬥幾乎耗盡了所有人的體力。就連往常帶領銳卒們操練的周興,此刻也是無以為繼。望著向本陣敗逃的氐羌武士,周興啐了一口在地上,恨恨罵道:「雜碎!」
首戰失利,心有不甘的匈奴騎卒們在陣後放出數波箭雨,不過看到苗頭的周興立即命令暫做修整的縣兵們持盾防禦。拋射而來的流矢帶著敵軍的不甘,咄咄地砸在盾牌上。這些箭矢在前方搏殺已經結束的情況下,依然給一線的輔兵們帶來十幾人的傷亡。周興命兵卒們舉著盾,小心翼翼地將傷員攜帶著緩緩後退二十餘步遠,便聽到陣后一陣鳴金之聲。
李延炤望著方才結束一場廝殺的慘烈戰場,陣前交疊橫亘著雙方陣亡士卒的屍體。濃烈的血腥味夾雜著土壤的清新氣息鋪面而來,方才廝殺一陣的輔兵們望著滿是殘肢斷臂以及無名屍首的前沿,許多人內心的恐懼與不適開始釋放出來,他們的胃中翻江倒海,也顧不得其他,紛紛俯身大吐特吐起來。
「進!」李延炤吹響竹哨,大吼一聲。身旁披著鐵甲的銳卒們紛紛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開到陣前。隨著另一聲短促的竹哨,這些銳卒停下腳步,陣列始終是一個整齊的排面。
李延炤望著血戰方休的周興,大踏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無感慨道:「周百人將,辛苦了。請帶壯士們到陣后稍事休息,下一陣,且聽我號命行事!」
周興心中百感交集,此刻也只化作一陣無言。他向李延炤拱拱手,表示領命。而後便整理了一下略顯雜亂的隊伍,士卒們相互攙扶著,穿越由鐵甲銳卒們所組成的陣線向後去修整。
兩百餘名身披鐵甲的銳卒站到了第一線。李延炤心知那些戰後餘生的輔兵們已不堪再戰。不過他們擊退了那些氐羌武士的進攻,也是出色地完成了任務。接下來,該這支由自己一力打造的重步兵來面對即將到來的狂風驟雨了。
平日中嚴酷的訓練,給了這些士卒們無比強健的體魄和卓越非常的定力。這也正是李延炤令周興如此訓練他們的目的所在。二百多騎卒個個神色凝重,卻又略帶緊張地望著三百來步外的敵軍軍陣,心中忐忑,不知下一步迎接他們的,將是敵軍怎樣疾風驟雨的攻擊。
約莫半刻鐘過後,只見敵軍陣前的氐羌武士及漢軍雜兵紛紛後退,由敵軍弓弩手列陣向前,進至一百餘步左右的距離,從這些弓弩手陣中拋射出上千的密集箭矢,直直向著這支二百來人的鐵甲步卒撲來!
「低頭!」李延炤暴喝一聲,士卒們紛紛微垂下頭,以盔頂來應對將要到來的箭雨。隨著叮叮噹噹的一陣脆響,潑灑而來的箭矢紛紛被彈開。起先內心充滿不安的步卒們見他們身上所穿的鐵甲防護力優異至此,倒也是心下稍安。
敵軍弓弩手們的數波箭雨,僅給這支鐵甲銳卒造成幾人負傷的輕微損失。隨後,那幾名小臂或是肩窩中箭的士卒在各自將佐的調度下,回到陣后待命歇息。
敵陣之中的將領見到自家弓弩手數波箭雨之下,依然沒能給這支步卒造成太大的傷亡,心中不由凜然起來。隨著敵軍弓弩手分為兩列緩緩撤回,三百餘步外的大地上,隱隱傳來一陣一陣的馬蹄震顫。李延炤放眼望去,只見敵軍陣中人馬攢動,一千餘匈奴騎卒匆匆集結,便策馬向著自己這邊衝殺而來!
在之前的戎馬歲月之中,李延炤不止一次地想過率領一支冠絕天下的鐵騎,滌盪宇內,橫掃六合。然而終究受困於物力以及各種原因,只能拼湊出一支現今狀態下的軍隊。身旁的重步兵,就成了別無選擇下的選擇。
兩百餘步外,匈奴騎兵排成密集隊形,猶如排山倒海一般向著令居縣兵本陣突擊而來。隆隆的馬蹄聲進至百多步,他們便紛紛舉起手中的弓箭,向著嚴陣以待的鐵甲銳卒們發出一波波箭矢。
李延炤左手取出竹哨,放在嘴邊吹出三長兩短的信號,這二百來名鐵甲步卒便挪動著腳步紛紛靠攏。在這過程中,匈奴騎卒拋射而來的箭矢陸續敲打在他們身穿的鐵甲之上。所幸弓力有限,面對鐵甲的堅固防禦,這些箭矢卻是至為無力。
三輪箭雨過後,匈奴騎卒們已沖至陣前三十餘步遠。面對著數量不少的拒馬擋住去路,匈奴騎卒們有恃無恐地緩緩勒馬,在距陣前不過十多步的距離上停穩,而後掣出手中弓矢,便向著持刀據守的步卒們從容射擊。而前排的一干騎卒們,則紛紛下馬,上前來便要搬開陣前拒馬。
「攻!」李延炤大吼一聲,當先持刀便跨出一步,直向企圖搬開拒馬的那些匈奴騎卒們行去。身旁士卒們見狀,紛紛呈一個整齊的排面向著拒馬處壓迫過去。三十來步外的匈奴騎兵手中箭矢紛紛擊打在騎卒們堅固的鐵甲之上,叮噹之聲不絕於耳。
拒馬距陣前不過十餘步。頭一排的鐵甲銳卒們推至拒馬一線之時,已有數個拒馬被搬開。面對著近在咫尺的敵軍,李延炤二話不說,抬起手一刀掄去,當先一名徒步騎卒已是身首異處。他的頭顱飛起數尺高,脖腔中的鮮血已如同噴泉一般噴濺而出。
排列成行,猶如銅牆鐵壁一般的鐵甲步卒們紛紛上前,將尚未逃離的徒步騎卒們紛紛斬於陣前。而當他們尚未來得及恢復被搬開的拒馬之時,三十步開外的匈奴騎卒們,已經收起弓弩,直向令居縣兵本陣衝擊而來!
來不及細想,李延炤口中的竹哨已吹出連續短促的哨音。看到匈奴騎兵開始衝鋒的令居縣兵們,立刻動作敏捷地調整好隊形,前排蹲身,將手中刀柄牢牢杵在地上,鋒銳的刀尖則沖著匈奴騎卒將要衝來的方向。
第二排鐵甲銳卒們,則將手中丈許長的長槍放置在首排袍澤的肩上。槍桿與首排一樣,亦是牢牢地杵進土中。二百來人的鐵甲步卒,瞬間便構成一個宛如刺蝟一般的陣型。雖然略顯單薄,不過他們已是避無可避。
「頂上!」隨著周興吹響竹哨之後呼喝出聲,處於後排的輔兵們也紛紛持槍靠上前,與前兩排鐵甲銳卒一起,構成一個縱深足夠,且堅不可摧的步兵方陣。為了應對騎兵勢如雷霆的衝擊,前後排之間都保持著一個較小的間距。在這樣密集的隊形之下,能夠最大限度地阻擋敵軍騎卒的衝鋒。
「我與諸君同在此處。此戰,任何人不得獨退!若我退,諸君可斬我。諸君退,則我斬諸君!」李延炤戴著鐵面具的臉,看不出任何錶情,而他冷冽的聲音則透出一種毋庸置疑的堅定:「建功立業,便在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