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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 固守令居(五)

  程勇用盡全力將那柄諸刃長刀平著舉起,也令先前出言挑釁程勇的鐵甲銳卒在驚訝之餘心中暗暗吃驚。他不知道是什麼力量支撐著這個瘦小的人平舉起足有五十餘斤重的長刀。然而他嘴上卻仍是故作不屑道:「不想看著是個矮子,氣力倒還可以。不過也就這樣了……」


  話音方落,他便將手中長刀對著程勇斜斜一指:「來來來,過兩招!」言罷便擺開架勢,眼看便要向程勇攻去。


  李延炤適時從城樓后的陰影中行出,一聲斷喝直衝在場諸人的耳膜:「住手!」


  鐵甲銳卒們循聲望去,見李延炤緩緩走來,趕忙站起紛紛行禮。李延炤繞著程勇及對面的鐵甲銳卒兩人走了幾圈,方才張口緩緩言道:「陳山!你他娘的又在欺負人!」


  陳山聞言,忙一垂頭道:「李司馬,並非是我欺負此人。你看他瘦瘦小小的,鐵甲和長刀他能用嗎?屬下不操練操練他的話,來日上了戰場,我等是顧他,還是不顧他?」


  「少廢話!」李延炤站定腳步斥道:「你在營中欺壓士卒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你他娘的也不想想,你操練了多久,他才操練多久?你要是一時技癢想過兩招,不妨我來陪你?」李延炤說著,便作勢去拿程勇手中長刀,這一舉動令陳山心下一緊,趕忙出言道:「司馬恕罪,屬下知錯……」


  「知錯就好!」李延炤說著,已將長刀拿在手上,而後向城外一指,又道:「下次再讓我見到你欺壓士卒袍澤,你便去輔兵那裡報到。然後天天跟著他們去砍樹吧!」


  陳山聽李延炤不見喜怒地講出這番話,心下一緊,趕忙連連擺手道:「司馬息怒,屬下銘記於心,今後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李延炤點點頭,而後將手中長刀丟還給程勇:「好生點。城外敵軍無時無刻不想打進來。要想保住自己小命,就得在戰場上殺死敵軍!」


  程勇接過刀,沉聲道:「司馬放心,若虜賊敢登城,我必隨隊死戰。待斬獲敵首之後,再與司馬報功!」


  李延炤聞言,指了指程勇,笑道:「從軍沒幾天,口氣倒不小。我就在城樓上,等著你斬獲敵首前來報功,若將來升了官,也好衣錦還鄉與你娘子敘說別情……」


  程勇抱拳道:「承蒙司馬抬愛。」李延炤哈哈笑了兩聲,便轉身往一旁城牆上走去,開始巡視各處防務。程勇望著李延炤的背影,目送他遠去,直到他行出很遠,湮沒在將卒構成的人海之中,再也無跡可尋,方才轉過頭,略帶尷尬地望向面前這一丟丟鐵甲步卒們。


  陳山看了看程勇,返身將手中長刀靠到垛牆上,轉頭用下巴指了指程勇:「小矮子,你殺過人嗎?」


  程勇有些遲疑地望著陳山,用力搖了搖頭。


  陳山看程勇如此坦率,便笑了起來。他伸出一根指頭在面前晃了晃,道:「明天,最多明天。在這城牆上,不是你殺掉虜賊,便是虜賊殺掉你!」


  陳山看著一臉驚駭的程勇,又道:「而司馬每戰必先。倘若畏懼後退者,一概軍法從事……」


  程勇拱手道:「謝過老兵提醒,小人記住了。」


  陳山點點頭:「你手中那長刀便留待自用吧。武庫中也沒有多餘鐵甲。你不若去前營張都尉那裡領一面圓牌。明日守城之時,便將圓牌架在牆上抵禦箭矢。」言罷陳山指了指身後插滿箭矢的城樓:「這些,都是今日虜賊的傑作。」


  程勇看著城樓上密密麻麻的箭矢,神色開始變得無比凝重。


  陳山重重地拍了拍程勇的肩膀:「怕了吧矮子。」他冷笑兩聲:「戰陣之上,你可沒什麼功夫去害怕。」


  程勇仍在細細體會著陳山方才與他講的那一大通話間,陳山已經冷笑著行去一旁的城樓后躺下準備小憩片刻。


  入夜,從外面看來整個令居城都陷入了沉寂。然而城上零星的火把映照下,還是能看到城上每隔一段就有數名士卒在垛牆邊據守。借著那些零星的火把照射出的一片片昏黃光亮,這些士卒忠實地履行著他們的職責。


  李延炤上南城巡視一圈,部下們這種盡職盡責令他稍稍放心。連著近兩天未曾合眼,阻擋不住的困意終於是匆匆襲來。李延炤揉著眼睛,輕手輕腳地行下城樓,打算回到營中將就睡一覺。


  然而行至半途,李延炤心中對於敵軍明日可能採取的行動又在心中猜度與思量了一番。預計的敵軍行動無非幾種:要麼繼續強攻南城,要則轉向猛攻東城。或牽制南城而主攻東城。反正依敵軍現今的兵力,四面圍攻確不太現實。而除過東南兩側城牆,其餘兩側一面環水,一面背山,也著實不適合集兵進攻。


  一念及此,李延炤便轉而向東側城頭而去。他之前所慮皆是直面敵軍營寨的南側城牆,對於東城幾乎沒怎麼在意過。敵軍首日在南城遭逢重挫,次日很可能便選定東城進攻。如若東城準備不足,後果便不堪設想。


  唯一令李延炤稍稍放心的,便是據守東城的將領是曹建。雖然在自己起起伏伏的道路上,他與曹建之間漸漸已出現分歧,並且也曾經出現過分道揚鑣這種事。不過對於曹建治軍及軍事指揮上的才能,李延炤還是給予充分肯定的。


  行至東城城樓下,正邁步上行之時,李延炤忽然便聽到城牆上一聲喝問:「誰?口令!」


  李延炤停下腳步,略一思索,道:「平,回令!」


  黑暗中的聲音不假思索回道:「虜!」李延炤拾級而上。借著朦朧的月色行至階梯上端,便看到一名手執弩機在階梯上端女牆后據守的士卒。


  李延炤自行嘗試對口令做出一番改革。為了防止細作混入城中,遭遇巡兵之後先行發問套取口令,他按照後世軍中採用的形式,將口令拆分為兩部分。如今日口令便是「平虜」。巡哨士卒先行發問,被問人回答頭一字,而後要求回令。哨兵再以後一字作回令。如此可最大限度防止口令在傳遞過程中的泄露。而一旦一方回答不上來,另一方可當即便將對面當做探子拿下,再細細審問。


  階梯上持弩據守的士卒不意前來的竟是軍中將首李司馬,忙放下弩機,抱拳告罪。李延炤擺擺手道:「無妨,你做得很好,值守就應提高警惕。」見那哨兵神色放鬆下來,李延炤又問道:「不知你們曹司馬現下在何處?」


  哨兵拱手道:「回李司馬,曹司馬現下正在城樓上。」


  李延炤點點頭,又問道:「曹司馬何時來城樓上的?」


  哨兵想了想,答道:「幾日之前曹司馬率部登城搬運武備器械,便再也不曾下城。」


  「好,我知道了。你且好好值守。」李延炤囑咐哨兵幾句,便立即轉身向城樓處行去。他本以為自己為了將令居守住已經夠拚命了,卻不意曹建這名下屬,竟然比自己還要拼。李延炤行至城樓附近。便聽黑暗之中數人大聲喝問道:「誰?」


  李延炤道:「我,李延炤。」


  行至近前,那幾名出聲喝問的士卒甩燃手中火摺子,點燃了一支火把照亮了方圓兩三丈的範圍,方才看到悠然前來的這位將領正是李司馬。


  城樓拐角處站起一個身影,伸著懶腰,聲音顯然疲憊困頓至極:「誰?大晚上的,大呼小叫個什麼?我不是喊你們未遇敵情,不要一驚一乍的么?」


  「曹建!」李延炤聽那聲音,急忙喚道。還在抻著懶腰的曹建乍然聽聞李延炤的聲音,困意頓時盡去。待到他細細觀察,看到火把照耀的那片區域,一個熟悉的面孔出現之後,也是頓感猝不及防。


  「末將曹建,拜見李司馬。」清醒過後的曹建也絲毫不含糊,立刻行至李延炤身前行抱拳叩地之禮。李延炤趕忙上前將之扶起:「不必多禮,速速請起。我等責任重大,不意曹司馬竟以城樓為家,盡責至此,李某也不得不道一聲佩服。」


  曹建抱拳垂首:「哪裡哪裡。司馬謬讚了。屬下不過是擔憂這些士卒失職,故而日日在城上據守。今日虜賊強攻南城一日未果,想必明日必會對我東城有所動作。我也不得不謹慎行事,嚴防死守……請司馬放心,建與東城共存。建若在,則東城在,東城亡,則建俱亡!」


  李延炤聽聞曹建堅定地表露出來的決心,不由得有些感慨:「常言道『一將無能,累死三軍。』也是李某沒本事,拉不起更多隊伍,才勞累諸軍困守孤城,前途未明啊……」


  曹建抬起頭望向李延炤,眼神中卻透出一種莫名的情緒。他拱拱手:「請司馬移步,屬下有事不明,要請教司馬。」


  李延炤點點頭,隨後便跟著曹建一同向城下行去。到了城門洞中,曹建停住腳步,拽住李延炤的臂膀,語調急切地問道:「務請司馬如實告知。我等,還能否盼來援軍?」


  李延炤不知曹建竟出言問到這個問題,心神一動,猜度了一番,也知曹建如今心神不寧,大抵是心中已出現了些許動搖。不過困守孤城,外無援兵這種事,實在令人難以看到任何希望。曹建出現這種情緒,李延炤倒也不以為怪。


  短短一瞬間,李延炤心中已權衡思量了一番。面對著曹建的催促,最終還是苦笑著搖搖頭道:「曹司馬,外間有無援兵,如今即便是我,心中也是沒數……」


  他抬頭望向曹建:「早先我部自南岸撤回縣城,哨騎四齣前往找尋劉胤主力蹤跡之時,我便遣出數撥信使,前往郡城、各縣乃至姑臧、武興等郡通報軍情,並求取援助。然而各郡縣府君縣令等人均含糊其辭,我私下揣度,多半便是不願前來赴援。至於原因,我也是不清楚……」


  曹建聞言,緩緩鬆開抓著李延炤胳臂的雙手,深深地嘆了口氣:「李司馬,我等多年的交情了。不瞞你說,如今城上城下,各軍士卒這番模樣,建竊以為,能憑城據守旬日,已是奇迹。若外無援兵,則很可能連這一旬都堅持不下去……」


  「如此說來,並非建怯戰畏死。只是司馬勤懇經年累月,方才有如今麾下這支強兵。」曹建捶胸頓足地道:「不論縣中騎卒,還是鐵甲步卒,莫說放到郡縣兵中,便是與韓璞所率那些州治精銳相較,也全然不落下風。司馬如此辛苦經營得來這支強兵,莫非盡數折損在此城之中?這卻非建一人,也非全軍將卒之所樂見!懇請司馬早做打算,為司馬計,也為城中這三千將卒計!」


  李延炤緩緩搖了搖頭:「曹建啊。我等其實自關中逃難來此之時,便已是沒了選擇。投軍之選究竟對與錯,我如今也是沒有計較。只是如今在其位,便不得不謀其政!我等棄守令居,率部突圍,固然可留存這支縣兵。然而虜賊若獲令居,大可屯駐於此。以彼兩萬之眾,集諸郡縣之力,可還能奈何得他?」


  曹建垂下頭,開始沉默起來。李延炤又繼續道:「若至彼時,虜賊大可以令居為本,進可威逼姑臧,退可橫掃廣武。你我家人,可還有一日安寧?」


  「若你貪生,我大可憑著我等之間關係,另指一人代你,你便在天明之前,由此門出城返回郡城吧。再也勿要回來……」


  曹建聽聞李延炤如此言道,頓時大急,連忙跪地叩首:「司馬息怒!末將並無獨自逃脫之意,只是想為司馬及諸軍指一條明路!若司馬決意據城死守,建必生死相隨!請司馬寬心,建在東城在,東城亡則建俱亡!」


  李延炤望著跪在地上叩首的曹建,心中一時也是思緒萬千,沉吟半晌,他才悠悠道:「起來吧,曹建。你家中妻兒老小俱在,不同於我,除卻從筠便了無牽挂。你有求生之意,也是人之常情。今夜我不問你,你若要逃,盡可拿著我的令牌出城。只是明日日出之時,我來東城,若你還在,我便視你願隨我死守此地。若再有今日這般言語動搖軍心,我必軍法從事!」


  曹建聞言,已是戰慄不已:「末將不敢,今夜之後,亦必誓死追隨司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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