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一章 靈台問對(下)
「定東以為,此戰之後,虜賊又將如何經略隴西?可還會再度起兵北進,攻略我州?」張駿鄭重其事地望著李延炤。他仍顯稚嫩的面龐上,此時卻流露出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成熟與滄桑。
李延炤抱拳叩地,態度極盡恭謹。馬平之死已是無可挽回。而張駿身為一州刺史,完全沒有任何必要在此事上與自己扯謊。既然他能與自己訴說當下的無奈與不甘,李延炤相信他方才這些話中,還是有很高的可信度的。
「末將愚見,此番已並非建興十一年時。虜賊也非十一年時虜賊。而隴西,更非十一年時隴西。自這些年隴西民戶相繼流亡進入我州,此消彼長之下,隴西地區如今已是荒涼破敗。劉曜若此時調集大兵,自隴西北進,顯然沿途郡縣無法供應大軍補給。」
「既是如此,則劉曜若遣兵前來,勢必要自關中調糧。而關中至隴西,乃至於極有可能成為兩軍戰場的金城一線,路途遙遠。我大可遣出遊騎,襲敵糧道。同時在大河一線,築壘據守。趙軍若久攻不下,糧道又屢屢遭襲,勢必首尾不能相顧,又值此春耕時節,倘若出兵不勝,靡費甚巨,則虜賊之國必不久矣……」
張駿望著李延炤,眉頭漸漸舒展開,神色之中也帶上了幾分欣賞的意味。
「我州固然新勝,卻無異慘勝。州治精銳先前也在沃干嶺折損過半。當下守土自保尚且勉強,若要追擊敵軍,一戰而定隴西,卻並不可能。」
「劉胤此番進兵,所率氐羌雜胡充任僕從軍,數量近萬。然在令居城下,亦是死傷慘重。後幾日中,攻城主力已成為降趙之乞活軍。此戰之後,雜胡所部必憚於如此慘重傷亡,未必願再為虜賊驅使。若虜賊再度進兵,多半會持觀望敷衍態度。而劉曜欲安定關中、隴西局勢,必不會命其本部與我等死磕。更遑論潼關以東,石趙仍在虎視眈眈。劉曜萬不會集大兵而攻我州。」
「敵雖無力集眾而攻,我部卻不可鬆懈。騎卒偵哨,由三十里範圍增至百里,每哨由兩日改至五日。密切注意隴西狄道、南安、隴西諸郡動向。倘若敵大批向各郡中運糧,我等便須調集兵力糧草,於大河兩岸築壘阻敵。務求高溝深壘,拒敵於外。若敵落敗,則隴西氐羌多半生出二心,我州休養生息,再練精卒,備軍械直取隴西,事成半矣!」
張駿聽得連連點頭。末了,又轉向李延炤問道:「如今永登既破,城守縣令殉城。民戶十不存一,定東以為,又當如何?」
「明公可令就近廣武、枝陽、令居各郡縣抽調兵力,組成新軍拱衛永登。亦可自諸郡縣中抽調民戶,前往永登,分給田地、耕牛、種子等,由民戶自行耕種。然若要永登縣恢復元氣,大抵也得三五年光景。只是永登左近良田沃土,不可荒廢。」
張駿緩行至高台圍欄邊上,憑欄遠眺南側景象,而後又轉身問道:「南側既已無慮,定東以為,我州可否在此時經略西域?」
張駿口中說出「西域」,不由得令李延炤乍然一愣。這個字眼似乎與他隔了千年光景,熟悉而又陌生。對於此時西域情形,先前李延炤倒也是早有耳聞。張寔時期,西都長安淪於胡塵。琅琊王司馬叡南渡建立東晉,涼州與江左朝廷聯絡斷絕,名為臣屬,事實上已是相當於割據獨立政權。
而在這時節,戊己校尉趙貞不服張氏統轄,割據自立。自張寔以後,張茂也試圖用各種手段將趙貞的地盤收歸涼州,以打通西進的貿易商路,卻皆是徒勞。張茂便委任李柏為西域長史。令其練兵敦煌郡。敦煌、晉昌二郡供給大軍衣食,製備器械,以備進取西域。
李延炤權衡思慮一番,隨後道:「此時不妥。明公明鑒,此時正值春耕時節,敦煌、晉昌等地常年乾旱,風沙又大。若不悉心耕種,很可能顆粒無收。在此時徵募屯田戍卒,輔以李長史麾下進兵,得勝尚且好說,一旦戰敗,則數年籌備,頃刻便化作烏有。如此誠為不智,望明公三思。」
「若此時務必進取西域,定東心中可有良策?」張駿心中不甘,便繼續問道。
李延炤眉頭微蹙,眼望西北,思慮好一會兒,方才張口:「自敦煌西出,南可走陽關,北可出玉門。自兩關而出,皆是沙海。然陽關之外,幾為一片坦途。北線玉門外峰巒疊嶂,又多沙山石崖。頗為難行。」
張駿見李延炤停了下來,認真地點了點頭,又問道:「李長史回書之中,已將此等情況與我說明。然定東以為,我若進兵,當如何為妥?」
「以李長史率大軍西出陽關,大造聲勢,步步為營。務求令趙貞以為,我當自南面一馬平川之地進擊。而玉門出一偏師,可將規模控制在兩千人左右。將卒輕裝出發,步騎皆可。待李長史率軍擊海頭西域長史治所,趙貞將率部馳援之時,再以偏師輕裝急進,直取戊己校尉治所高昌……」
「彼時,趙貞將首尾難顧。李長史所率精兵強將與偏師分進合擊,一戰擊敗趙貞,大軍稍作休整,再揚鞭西進,則龜茲以南,于闐以北,疏勒以東,復為明公所有!」
李延炤的提議顯然打動了張駿。他興奮不已地搓著手,在抬上來回走動著,面色也因興奮而變得格外紅潤起來。見到張駿這等興奮姿態,李延炤心中卻是生出一絲隱憂,他又拱了拱手,繼續對張駿道:「李長史若要進兵,務必處處設壘。陽關外一片坦途,若行出日久,趙貞遣輕騎偷襲糧道,大軍頃刻便陷於危局!」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倘若這樣一支軍隊進至沙海之中,後援斷絕,糧草不繼的情況下,用不了太久他們便會被拖垮。
因此陽關外那種地理條件,令李延炤心中明白,不能害怕麻煩,務必要在糧道周遭築壘,否則敵軍斷掉糧道,莫說數千兵馬,便是十萬人,也要渴死餓死在茫茫大漠之中。
「定東言可自玉門出一偏師,這偏師之中,將卒給養又當如何配比?」
「明公可自諸軍、宿衛、各家部曲中擇強健耐戰者,每人配皮甲一領,環首刀一柄、長槍一桿、善射者弓一張,矢六十。余者負弩一把,矢四十,圓牌一面。乾糧足支用十日左右。配騾馬兩千匹,馱負月余乾糧、淡水。騎卒斥候百餘,皆負長刀弓矢,前出二十里哨騎。偏師每日急進,擇險地紮營,約莫十餘日光景,便可直抵高昌城下。」
李延炤雖然此時未實地考察西域情況,然而憑著前世中對此處地形地貌的一些記憶,初步擬定出一個頗具可行性的計劃。
張駿聽聞這個完整的計劃之後,心中也是頗為意動。自趙貞裂土自立以來,絲路斷絕,這條商路帶給涼州的巨大財政稅收便通通成為泡影。
在南側虜賊的進犯已經被擊退後的當下,毫不誇張地說,盤踞西域,阻斷商路的趙貞,便成為張駿的眼中釘肉中刺。直欲除之而後快。
「孤欲抽調定東前往李長史麾下,暫且充任主簿,可否?」張駿突然間的一番話,卻令李延炤立時變色。
他駐守令居已經數年之久。在這個小縣城中的經營已可謂是根深蒂固。而若在此時將他調往李柏帳下充任主簿,雖說是陞官,也有了實權,但讓他放棄在令居經營出的這一切成果,李延炤倒還真的有些不甘心。
許是看出李延炤心中疑慮,張駿又道:「定東儘管放手為之。可將汝原部屬盡皆帶往敦煌,暫歸西域長史統轄。待西域肅平,再引將卒返回原籍,也並非不可。」
「屬下惟使君馬首是瞻!」李延炤感念張駿在種種安排上,對他的照顧與重視,當即已感動得無以復加,忙抱拳叩地,表示忠心。
張駿望著面前這個承載著他希望的年輕人,上前虛扶一記,並解下自己腰間佩劍,遞到李延炤面前:「此劍乃是先公所贈,駿將之贈予定東。稍後我自會發下諭令,見劍如節。定東可自任何郡縣中調集軍械物資。令居城防,我自當請辛府君遣軍接管,定東大可放心而去。」
「此番傷亡嚴重,營中將卒且需修整幾日。還要製備器械,調集糧草財貨。請使君允炤寬限十五日,再往敦煌,向李長史報到。」
張駿緩緩點了點頭:「定東此請,合乎情理。可自準備妥當,再行領軍出發。途徑姑臧,若有何所需,大可找尋陳平虜。我自當令他與你行些方便。」
「使君保重,炤就此別過。使君厚待,炤感激涕零,不敢稍忘。待凱旋之日,再往此地與使君一敘。」
張駿望著李延炤的背影遠去,逐漸消失在視線之中,不由扶住欄杆,望向西北方向遙遠空曠的雲天,暗自喟嘆一番,仰頭之時,卻見數名護衛已登上高台,靜靜在旁侍立。
「下去吧。」張駿收起心緒,而後邁步向階梯而行。數名護衛緊隨其後,緩緩行下遠看巍峨雄偉的靈鈞台。